《鐵皮鼓》的作者剛修改完最終校樣,這本書就離他而去。最終校正發(fā)生在十四年前,從此我就失去了《鐵皮鼓》。這部小說被譯成了克羅地亞語、日語和芬蘭語,我料定它會使各國的小資產(chǎn)階級坐立不安。但澤市郎富爾區(qū)是我失去的故鄉(xiāng),它的聲名在世界各國不脛而走。
評論與成見堆積如山,它們似乎阻擋了我通往此書的道路,因為我從未首尾連貫地閱讀過印刷好的《鐵皮鼓》。五年以來,《鐵皮鼓》的寫作計劃或底稿,它的第一稿、第二稿和第三稿決定了我的生活習慣乃至睡夢。此刻這一切都已結(jié)束。隨后出版的幾本書,例如《狗年月》和詩集,當時都已近完稿,唾手可得。
迄今為止我從未讀過裝訂好的《鐵皮鼓》,這能夠歸因于職業(yè)習慣所產(chǎn)生的厭惡感。即使是此刻,當有人要求我講述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的產(chǎn)生過程時,我也只是漫無目的地翻閱某些章節(jié)的開頭幾頁。起初我并不太情愿回顧我往日的狀況和寫作《鐵皮鼓》的起因,我害怕作繭自縛?!惰F皮鼓》的作者談《鐵皮鼓》,而他是一位可疑的見證人。
正因為我承認自己沒有資格評述這部小說,所以我能夠成堆地清掃垃圾,并且能夠避免有益的謊言。這些謊言像插枝一樣使日爾曼語言文學的溫室欣欣向榮。
既不是創(chuàng)作欲(諸如我肯定要寫并且明白怎樣寫),也不是蓄積已久的決心,(諸如我此刻要動手寫了!)更不是某種高尚的使命感或指標(天賦的義務之類),促使我坐在了打字機前。小市民的出身也許是我的最可靠的推進器,因為我要縮短自己與上流社會之間的距離。我雄心勃勃,立志要干一番驚天偉業(yè)。時斷時續(xù)的文科中學教育(我以五年級高中生的身份肄業(yè))更助長了這種臭不可當?shù)男坌摹_@是一種危險的動力,它常常通向傲慢。恰恰因為我了解自己的出身及推動力,所以我在寫作時總是簡單而冷靜地控制這種動力。我將寫作視作一種有距離感的、帶有諷刺色彩的過程。這種過程是個人的,而它的結(jié)果(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則是公開的。
一九五四年我的母親海倫·格拉斯溘然長逝,享年五十六歲。因為她不僅僅懷有小市民的情感,而且熱愛戲劇,所以在她的兒子十二三歲時,她就不無嘲諷地叫他培爾·金特(注:培爾·金特,易卜生的劇本《培爾·金特》的主人公,利己主義者。)。她的兒子喜歡虛構故事,并且向她許諾將給她帶來財富、送給她波斯羊羔皮大衣和去尼泊爾以及香港旅游的旅費?!惰F皮鼓》在她去世五年之后面世,并且獲得了培爾·金特所想象的那種成功。母親在世時,我總想向她證明自己的潛力;然而直到她謝世之后,我的能量才得以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