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趙麗宏的小說《童年河》,讓我想起瓦爾特·本雅明的《駝背少年》。一樣寫的是童年,本雅明寫的是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趙麗宏寫的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的童年。
同本雅明一樣,趙麗宏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用樸素卻細膩的文筆,書寫的不是傳奇故事,而是那個年代童年的場景、風物、情緒與氛圍。這樣的文本,在本雅明時代兒童文學的版圖中,都屬于不一樣的風景,在這天,就更顯得寫法異樣。因為,眼下兒童文學個性是兒童小說,不是故意蹲下身子,喬裝打扮成童年,就是高架著身板,以一種過來人的身份和午后品茶的姿態(tài),回顧品味童年,操著大人的腔調,販賣大人那一套成長哲學,作傳奇或離奇甚至裝神弄鬼狀的,實在太多。如此矮化和高拔這樣兩類,幾乎成為兒童文學中童年的敘述主調。趙麗宏的這部《童年河》,卻以另一樣的敘述方式,令人驚嘆地抵抗這樣目前兒童文學的既定模式,努力使童年得到本真質感的還原。
兒童文學中的主角,一般是兒童,但在很多兒童文學作品中,主人公孩子背后往往有大人的隱身?!锻旰印凡皇?,它的主人公雪弟,就是一個從崇明島鄉(xiāng)下來到上海的孩子,從小說的開始到結束,他始終是一個孩子,并未在小說中跳進跳出。趙麗宏以風格化的書寫,完成了對雪弟人物的塑造,也完成了對那一個時代童年的勾勒。
我之所以說這樣的書寫是風格化的,是因為趙麗宏所選取的書寫方式,和本雅明類似,有意避開了外化的情節(jié)式的慣性,而采取了內化的散文式的點彩暈染,更注重的是細節(jié)和心理。在那里,多年散文創(chuàng)作的經驗幫忙了他,成為這部小說別具一格的強項。小說中,初來上海的雪弟,一系列關于景物的描述,無論是河水、蘆葦還是聲音,在雪弟潛意識中與鄉(xiāng)下景物的比較中,真實而巧妙,又極有層次感,完成了雪弟從初聞海關大鐘那個陌生的“上海的聲音”,到重逢親婆時“家的聲音”的過渡。這種過渡,不僅僅是城市與雪弟的相互融合,更是以心理促進小說內在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這樣的書寫方式,在當今兒童文學中還是十分別致而值得稱道的。
之后,雪弟在家里白墻上畫畫,養(yǎng)螞蟻,尿床,探訪鬼屋,偷吃蘋果,老貓死后為其畫像,接到彩彩的來信后爬上房頂,看到母子兩只貓如白光在黑暗中融為一體……寫得都十分精彩。個性是尿床和蘋果兩節(jié),樸素至極,細膩感人。親婆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雪弟再不怕尿床了,夜里,親婆會用尿盆接他尿尿,在噓噓把尿的聲音中,雪弟閉著眼睛痛痛快快地尿了出來,“水流進尿盆,叮叮咚咚要響好一陣,這聲音,有時會把雪弟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了站起面前端著尿盆的親婆,親婆總是對著他笑,還會開玩笑說:‘尿這么長,像牛尿。’雪弟也迷迷糊糊地笑著,撒完尿,拉起短褲,撲倒在床上,過幾秒鐘就又睡著了。”寫得如此親切溫馨,是因為那樣地吻合孩子的情緒與心理,讓孩子會心會意。
難能可貴的是,小說并沒有完全沉浸在這種細節(jié)與溫馨的把玩或咀嚼之中,而使得小說的格局變窄。小說很好地完成了對那個時代背景的勾勒,同時,又沒有將那個時代水發(fā)海帶一樣生發(fā)出許多離奇的情節(jié)出來,蔓延出小說之外。雪弟剛到上??吹郊依锕偽哪菑埮⑹峙貂r花騎在母親肩頭的招貼畫,賣收音機的商店里播放的“社會主義好”的歌曲,以及吃喜鵲、蘋果和餅干的心酸,和彩彩的一家被遣送回鄉(xiāng)的無奈,還有從大世界跳樓的那個修霓虹燈的工人……如本雅明不動聲色地勾勒出1900年前后的柏林的時代一樣,趙麗宏細致蘊藉,又恰到好處,很有節(jié)制,抒發(fā)了從解放初期到反右到饑餓時期以及對上海歷史緬懷的那個年代的復雜豐厚的感情。它們不僅僅成為小說的時代語境,也成為了雪弟成長的生活背景,使得這部小說有了寬闊的延展性。
小說也有不足,主要在童年的書寫中沒有將成人的我們自己完全剔除。這在雪弟初來上海迷路后,雪弟關于有騙子也有善良人各種各樣人的感慨;養(yǎng)螞蟻之后,雪弟關于沒有什么比自由更為可貴的收獲;在大世界看到頂碗少年的雜技之后,阿爹“做任何事情,要緊的是堅持到底,不要放下”的教導,都有所表現(xiàn)。它們基本上脫離了雪弟自身,是我們大人忍不住跳將出來在自說自話,對于一部純凈的童年小說,多少有些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