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路過學(xué)校門外書攤,偶然看見一張海報,依舊是熟悉的大紅底子,撒紅綠花鎏金的封面,簡簡單單的標(biāo)題三字---小團(tuán)圓。據(jù)說是張愛玲濃縮一生心血的巔峰之作,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中猶豫躊躇著是否發(fā)表并一度想要焚稿的作品。小團(tuán)圓,這是她自己一生的寫照,是她濃縮傳奇生命的一杯苦酒。呵,小團(tuán)圓!我心里想著,這個女人的生命中也是曾有過團(tuán)圓幸福的么?人們在最后總是愿意看到大團(tuán)圓的美滿,可又如她在傾城之戀末章中嘆道:“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處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因而,于她而言,末了,最慶幸,不過一場小團(tuán)圓。
她總是被冠以才女的頭銜,可我一直覺得,一個女子,尤其是在舊時代與新時代夾縫中生存的女子,也許如花的生命往往都葬送在時代洪荒中的可憐女人,不應(yīng)僅僅只有才,卻應(yīng)是才情兼?zhèn)涞摹D敲?,在張愛玲的身上,她的情,該是比才更勝一籌的。
本可以安逸度過一生的女子,幼時家境顯赫,受著良好的教育,過著優(yōu)越的生活,可她選擇了與父母甚至與家族完全背道而馳的路。從她冉冉焚起撒滿沉香屑的第一爐香開始,她的生命中無時不掀著波瀾。
看過她的照片,黑白,簡單,著各式各樣或明艷,或時尚的旗袍,卻總是不羈的昂著頭,睥睨一切的神情。于是我想到一個詞,一個異常契合她氣質(zhì)的詞語——大張艷幟,不是魚玄機(jī)的放蕩不羈,卻是真正看破紅塵的高傲清孤,特立獨行的愛憎分明。她就是俗世的旁觀者,真真像極了她筆下一個個女子——是傾城之戀中嘗盡冷暖孤注一擲的白流蘇,是蒼涼世界中欲潔未潔的白蓮花顧曼楨,抑或是色戒里在時代洪流中身不由己的王佳芝……
她的文字中,總喜歡用色彩濃郁,音韻鏗鏘的字眼,看文字,竟如賞畫一般。蘇軾曾評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那么張愛玲的文字,則如濃稠艷麗的油畫,層層堆砌,極盡繁復(fù)華麗色彩。而我卻偏偏愛極了這種咬文嚼字似的游戲,有一陣子,一遍一遍的讀紅樓夢,大抵竟是為了默念那些繁復(fù)拗口的衣飾家具的名稱。于是,讀張愛之文,得需沏香茶,嗅茶香,品文意,解深味,方知其妙,其巧,其樂,其悲。
佛祖拈花一笑,心是口。心境純凈無染,淡然豁達(dá),無拘無束,坦然自得,即可與世長存。張愛玲之文,大道理全無,盡在嬉笑怒罵、云淡風(fēng)輕之間,她寫著生命中微不足道的瑣碎,寫著時代夾縫中茍活的小人物們,寫著為了權(quán)與愛爾虞我詐的女人,也寫著自己生活中小小的點滴悟感。———“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說出了生命之悲喜苦樂錯綜交織,最輝煌的生命往往暗藏著最悲涼的底色。“出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了!”是她激情洋溢,揮斥方遒的年輕時代的狂傲不羈……
不得不說到她與胡蘭成的糾結(jié)往事。世人皆罵胡蘭成是個漢奸,賣國賊,她何嘗不知?胡蘭成對她的感情到底有幾分,她又何嘗不曉?她心里明鏡似的。可她,畢竟不是剛烈如李香君,為了國家與賣國求榮的夫君決裂,血濺桃花扇——她不是。她只是個為愛情迷醉得神魂顛倒的小女子,愛的也許是胡的才情,也許是胡的柔情??芍Z言的諾字和誓言的誓字終究都是有口無心的。她用了全部的心,只換來心頭酸楚,可到了心底卻也是真切的甜。但也正如那流蘇樹,繁茂風(fēng)華轉(zhuǎn)眼即逝,也只有退盡鉛華才可算找得一個終老的倚靠。紅塵之人大抵如此吧,總沒人愿意做那至死方盡絲的春蠶。歲月磨掉了年少的鋒芒,時光抹去了曾經(jīng)的輝煌,可她還努力尋找?guī)捉蛄愕那啻?,試圖以最后的資本來與生命做最后一場博弈。在傾城之戀中,她給了流蘇一個尚算圓滿的收場,可她自己的感情,大抵只算得上是“小團(tuán)圓”罷了。她決絕而果斷地自己了斷了這段有始無終的感情。歲月依然靜好,而今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她和白流蘇真的很像,向時代和潮流奔去的舊式女子,在黑暗的社會,她們是艷冠群芳的牡丹,是大張艷幟的另類。她們都太聰明,清楚的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飛蛾撲火般的尋找自己幸福,卻燒得遍體鱗傷;想要駕馭生命,卻常常被命運作弄。她和流蘇一樣,自私,無奈,依賴,倔強(qiáng)。驕傲的外殼下埋著深深的城府。她們是矛盾的個體,復(fù)雜之中存著幼稚的情懷,對愛情,對命運。最后的流蘇,嘗盡冷暖的流蘇,終是看透了人間的那些熱鬧的浮華,懂得了生命的本質(zhì)是什么。所以她敢于用自己的名聲做代價去換取那份虛幻的愛情,當(dāng)愛情遠(yuǎn)去時,她能泰然自若地活成她自己。可張愛玲做不到,她終究,只是活在自己世界的傳奇女子,愛也好,恨也罷,與他人無關(guān)。自斟的苦酒,末了,終是要自己咽下的。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應(yīng)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紙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不知幾十年后,獨居異國他鄉(xiāng)的愛玲,心中是否依然還有那份繾綣的情懷?
張愛玲。她是世俗的旁觀者,又是世俗的體驗者,以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比劃著她無法控制的命運。“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上面略加點染成一枝桃花。”晏小山有一詞: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卻是她一生的寫照。桃花扇上那點濃的化不開的血色梅花,化為心口的一刻朱砂痣,是她歌盡一生的血淚與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