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不哭1600字
收割機張著他長滿利齒的大嘴不停地穿梭在麥田里,發(fā)出“轟隆隆”震耳的咀嚼聲。在他身后,是大片倒伏的麥稈,恰似被橫掃得一派狼藉的餐桌。 農夫心滿意足地牽著吃得飽飽的收割機走在夕陽投下的那抹余暉里,拖下兩道細長的破漁網似的陰影,一胖一瘦。 他晃了晃手中的破蒲扇,在微風中輕輕哼起小曲來。麥子被收走了,他便閑下來,靜靜地站在一邊看鳥雀們不停地啄食著“殘羹剩飯”。鳥雀們笑他又忙活了一年,還是什么都沒得到,如今只能獨自望著這狼藉的麥田了。他也不反駁,聽著,只是微笑。有些鳥兒可憐他落寞的身影,上前去給他干癟的胸膛里添了幾把新截的麥稈,又替他正了正歪斜的帽子。 夜幕漸漸降臨,他從黑暗中緩緩抬起頭,睜了睜略顯疲憊的雙眸,鳥兒們早已吃飽回到了各自的家中,遠處的樹枝上不時飄來窸窣的鳥啼,那該是晚間的故事會。月光時不時鉆出云層傾瀉下來,輕籠整個兒麥田,又如青紗披灑在他的肩頭。 他環(huán)顧四野,除了四伏的麥稈,別無他物。他扭了扭稍顯僵硬的脖子,活動活動手指關節(jié),慢慢地把自己從木架上放下來。也不顧是否光著腳丫,自顧自地漫步在這麥田里。 “麥子們都走了啊,”他輕聲嘆著:“是啊,他們都走了。” 春天的麥子們都還只是一株株懵懂的嫩綠小苗,不安分地立在田里,不時蹭蹭這個,碰碰那個,風起,便互相撓撓咯吱窩,細細的青翠的笑聲似銀鈴滾了一地。 夏季的雨來地很急,麥子們伸出手臂,借雨滴敲擊出輕快的鼓點,他也不禁和著搖頭晃腦。要有月光,泡在夜晚的蟬鳴里,跟麥子們胡侃。仰頭數(shù)星星,給每一顆都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還有,比著各自長出了多少麥穗兒,漫談農夫又夸了他們些什么,從路邊小孩閑聊時聽來的趣事,忽然間從腦子里蹦出來的想法……陪著他們,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顧慮,但當蟬聲凋零,他們的臉上逐漸泛起成熟的金色,他的心最終還是不自覺地被揪起。 沐浴在秋天的陽光里,他常常會問自己:“這是第幾年了?”他嘗試著去算過,但最終都因腦子被攪得亂糟糟而草草收尾。他記不起是從何時起開始站上這個崗位,路過他身旁的小孩一點點長大成人,再離開這兒,待到回來時已經兩鬢斑白,而他只是站在這兒,細數(shù)繁星疏漏,看云卷云舒。 麥子們總會在秋天離開他。他不忍心告訴他們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麥子們親切地叫他“爸爸”,就像人類一樣。但也很不一樣。他們的爸爸只能在收割機款款到來時才慌張地把事實告訴他們。他甚至都不敢看他們,想要逃開。可他的手被支在木架上,脖子也無法偏轉,只能接受麥子們無聲的質問,讓他備受煎熬。 他舍不得他們,卻沒法讓他們留下。 “爸爸,讓我們再叫你最后一次,爸爸。”轉眼間,利齒將他們囫圇卷進肚子,大搖大擺地吐著黑煙揚長而去,那聲呼喚填滿了他的腦子,耳畔的轟鳴早已不復存在。 夕陽里,他遙望那漸行漸遠的收割機,機器行過撩起嗚嗚風聲,隱約帶著些哭腔,他守護過的他們,最后留給他的竟是嗚咽,笑聲僅僅成為回憶。 月光下,他呆坐在麥稈中,他不知道為什么,只有在失去后才能擁有行走的權力。麥田又恢復了插苗以前蕭瑟的土黃色,他只知道,度過這清冷的冬,待明年,春風又起時,他將進入下一個輪回。 歷經一年,他又老了許多。這又何時才是個盡頭呢?他失落地想。他曾想過要無情——是啊,那樣就不會傷心。但每當看見那一簇簇年輕稚嫩的臉孔,又忍不住放軟那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腸。 拾起一截又一截麥稈,小心翼翼地填進胸膛。上頭依稀沾著淚痕。他苦笑著。 “好孩子,不要哭,離開這兒,你們會過得更好的。”他輕聲呢喃,似乎是想通了。“天下的筵席沒有哪一場是不散的。既然你們注定要離去,那,一路順風。” 他是沒有眼淚的。是啊,一個稻草人怎么會流淚呢?“爸爸不哭,因為爸爸很堅強。”他曾這樣略帶“炫耀”地解釋道。 可是,臉上為什么會濕呢?“麥子不哭,別哭,啊,乖,爸爸會想你們的,別哭。 “他們笑我一無所有,怎么會呢?謝謝你們,是你們,讓我擁有了麥田的顏色。 “聽話,麥子,別哭……” 渾圓的珍珠一串串斷了線似的砸向地面。 月光下,終只剩他低低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