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戰(zhàn)爭的血腥讓家庭分崩離析,卻敵不過革命的荒唐潮流翻攪動蕩著整個社會。是非混淆,黑白顛倒,血緣被否認,親情被推翻。其中的迫害者與被迫害者,同樣淪為時代的戰(zhàn)俘。一個家庭渺小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在時代的燃料下燒得慷慨激昂回不了頭,卻在變幻的政局下一路燃盡,落得死的死,走的走的凄涼?!缎∫潭帔Q》對人性,生存本能,以及苦難的意義復雜的刻畫橫跨了幾十年,幾個時代。
竹內(nèi)多鶴的血液里流的是菊與刀的民族的過剛易折,這個民族將自殺發(fā)展成了荒誕而違背人性的文化。為了他們的尊嚴與榮耀不被侵犯,母親可以親手殺死新生嬰兒,一村鄉(xiāng)鄰親人能在強敵入侵下,同時決然赴死,只留下她一人因著莫名強烈的求生本能固執(zhí)獨存。一個日本女人在全民抗戰(zhàn)的中國東北生存是可想而知的艱難,也必然也忍受無與倫比的苦難。先是如同牲口一般,被麻袋一裝論斤賣給了素昧平生的張家,后又因張家長子張儉妻子不育,淪為生養(yǎng)兒女的工具。食物的短缺,仇恨性的圓房,粗重的活計都只是肉體上次要的磨難,正讓人發(fā)瘋的折磨是空氣中那些看不見而又無法準確言表的尷尬與曖昧。人們對著她時神情言語中隔閡又疏遠,小心翼翼的距離感,是銘心刻骨的孤獨,“多鶴沒有親人了,她只能用自己的身體給自己制造親人”。最初,語言不通,東北莊稼人們待習慣于精致,清潔的日本小女人如愚笨遲鈍的牲畜一般,并非有意的虐待,而是自然而然,切膚的漠視與不理解。沒有名分沒有地位沒有自我,多鶴的稱呼都刻意模糊了,她生養(yǎng)的兒女們喊另一個女人“媽”,稱她為“小姨”。這樣在戰(zhàn)火紛飛中,以名不正言不順的曖昧身份寄居于敵對民族的屋檐下,多鶴是所有人不愿觸碰的禁忌。
平心而論,無論多鶴多溫順,多安靜,也總是令我反感。她如同二戰(zhàn)時期她來自的民族一般,侵略了這個平凡的農(nóng)民家庭。小到她在當?shù)厝搜壑泄之惖臐崈?,她默默教會丫頭的日語,大孩臉部茂密的東洋毛發(fā);大到她與張儉畸形而不合時宜的情愫,她親生子女對于身為日本血統(tǒng)的極端憎惡與懼怕,她在幾個男人之間挑起的致死紛爭。竹內(nèi)多鶴是籠罩在東北樸素的農(nóng)村上方的陰云,她的存在本身就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給救助她的家庭帶來了不幸與苦難。在恢復正常化邦交后,她一走了之,帶著兩個孩子和別人的丈夫回日本做二等公民,留下了待她如親姐妹,在她與自己丈夫的不倫之戀時挺身而出為她說話的朱小環(huán)獨自一人孤獨終老。雖然她本身無意干擾他人的幸福,但她實實在在地影響了這個家庭。但無可否認的,竹內(nèi)多鶴身上有著無與倫比的力量。人類為了生存究竟能做到何種地步?她逃離了集體赴死的村莊,作為不能擁有地位的生育工具活了幾十年,心中可有不甘和憤怒?但一切掩藏在她少言寡語,勤奮耐勞的性格下。她的強大和她的品格讓張家的人卸去她頭頂日本人的高帽子,轉而只是用平等的,能產(chǎn)生共鳴的人的眼光去看待她。
從麻袋里買回來的小日本鬼子,到“吵成一塊肉”的詭異三人行,多鶴的生存本能為她掙來了人們的寬容與接受。無論國家間的戰(zhàn)爭多么不可開交,民族間的怨恨多么不可化解,小人物們的身上往往具有最動人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