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世,她十四歲,豆蔻年華,嫩得像一朵剛露尖的桃花,削肩細腰,瘦瘦斜斜,悶在私塾里兀自生長。偶有不懂事的小子們,在課間拿墨潑她,氣得她都不知道做什么,不會還手也不知告老師。臭小子們天生不懂得憐惜,瞧著她嬌滴滴的就想欺負。直到她的桌子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盒有名的點心,才知道,哦,這姑娘,是個小美人呀。
至于這點心是誰送的?
她不敢問,更不敢嘗一嘗,硬著頭皮拉同窗上隔壁的書院還了去。哪料到被教書的先生知道了,鬧得那叫一個滿私塾風雨。其他的姑娘們則妒忌,我咋沒有好吃的點心?
說她傻,那肯定的,十四歲的小姑娘能懂什么,諸事皆有父母先生說了算,說不得早戀,絕不敢早戀。
春去秋來,先生號召,接下來讀書壓力可大了,你們更要好好讀書,假期里找?guī)熜謳熃銈儼严掳雽W期的書要來先學起來。
她自然去借了,寫了信條貼在私塾門口,安有十年級課本否?
半天,有人應道,有,書擱在私塾門口了,內含筆記。
她在一棵香樟樹下找到一摞子書,翻開一看,秀氣的女生字跡。心中念想,師姐真好。
哪知,還書時來了一個小子,笑起來有一個酒窩,關切地問:讀得怎樣?考得可好?每一門可都是哪些先生教的……哦?你是那個誰呀?哦,我認識你。
她眨巴著眼,你……怎么認識我的呀?
師兄笑,巧了,當年先生搞混我和送你點心的小子,把我叫去一頓臭罵。你呀你,我可忘不了。
她紅著臉,像微微綻放的桃花,沾著露水的粉紅色鮮嫩桃花。
師兄年長她兩屆,斯斯文文,又待她極好,哪是班上那些臭人能比的。他帶她喝鎮(zhèn)上的茉莉花甜湯,可是她喝過的最好喝的茉莉花湯,真叫一個甜到心坎里的呀,恨不得和他天天去,兩人啊,有著說不盡的話似的。
她暗中抄來他的生辰八字到鎮(zhèn)上的算命先生那里算卦。算命先生板著手指,戊辰年十一月小寒生……哦!摩羯座!姑娘,你得小心些為妥。她氣呼呼的,一出門就撕了三文求來的下下卦,什么算命先生,不準不準!
她思念得深,便寫信給他,涂涂改改,反復抄寫熬到深夜,再偷偷命母親的馬車和人送去。母親也不是不知道,只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心想著當年我追你爹何嘗不是這般轟轟烈烈?年輕真好。
不久,有了回音,短短數十個字,她又是反反復復地讀,精貴得不得了。每一封都是要工整抄在硬封的木蘭花本子上的。
鎮(zhèn)上發(fā)榜,張貼公子們的作品,好友拉著她去看,密密匝匝的人堆里一眼瞧出他的詩,跟著沾沾自喜,學著他的風采文墨,寫了一篇又一篇,寫到先生也詫異,沒看出來這小姑娘在散文這般有造詣。次年,鎮(zhèn)上提名時,她的名字緊挨著他旁邊。
冬天過去又是春,私塾和書院聯(lián)合組織了一場蹴鞠比賽,她第一時間跑去看,瘦瘦弱弱的樣子哪經得起人潮的推搡,光顧著找他的身影,一沒留神,撞在蹴鞠架上,鮮血汩汩,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先生救下她,又氣又笑,這小姑娘,練鐵頭功不成?
師兄來找她,約了去看煙火會,人堆里一眼就瞧見腦門上裹著紗布的她,皺著眉,怎么了?她笑著說,沒事,沒事。煙火在她的身后盛開,美得好比一朵花,轉瞬即逝。散場時,師兄拉著她道,你有什么話要和我說嗎?她心頭“咯噔”了一下,咬著下唇,擠出兩字,沒有。
好。
不日,傳聞學院的胡師兄考上了大學士,喜上加喜的是,要娶名門閨秀。她一拍腦袋,沖去學校,核實了書本上的字跡,這才恍然大悟,當年借來的書,正是那閨秀的呀。
婚禮那日,她從私塾的樓上一躍而下,像一朵飄零的煙火。
后來常有人道,有一年,鎮(zhèn)上的桃花開得特別好看,哪一年來著?哦,胡大學士婚禮的那一年。
(2)
那一世,正值民國年間。
她年方廿歲,身穿藍色方格旗袍,長長的馬尾扎在腦后,青春動人,濃眉大眼,帶一些英氣,風華正茂。是的,多少學弟跟著她身后,她說往左,萬軍千馬便呼啦一下沖向了左。
彼時,學生運動的情緒空前高漲,文筆犀利的她也不例外,化身社團部部長,積極地參加各項學生運動,在團學聯(lián)主席的帶頭下,發(fā)聲吶喊。詩歌散文,登報登刊,方圓幾里內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主席聯(lián)合兩屆部長商定聲援活動,落筆的事自當是托付給她,而組織管理則交給體育部長。介紹完畢,順著學生主席的手勢漫不經心地望去,她看到了那個人。
他低頭掐滅了煙,手插在口袋里走近,微微蹙眉,遮不去白凈的臉龐上的少年氣息。
前世記憶就此綿綿滾來,登時,她紅了眼,我認識你。
他笑了笑,露出酒窩,你……怎么認識我的?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聽到前世說的話,吞吞吐吐地想扯開話題,隨口問,你摩羯的吧?
他點了一支煙,是。
她給自己找了許多工作,故意不與他走近,可越多的工作使得兩人又不得不在一起搭檔,有一種“羈絆”開始越來越深,真叫人事與愿違啊。
后來,因過于勞累她高燒,卻也渾然不知,穿著單薄的破衣服蹲在學校的草坪上,借路燈書寫橫幅。他結束活動去找她,見到這般模樣的她,二話不說拉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急診,醫(yī)生問一句,他非得說個三句,急聊火燎的,焦慮不已。她已說不動話,看著這一幕,仿佛是一副無聲的油畫,心窩子里暖和。醫(yī)生見著他們,笑著不多話,早心知肚明。
血檢出來,醫(yī)生念叨了句,乖乖,得打針啊。他跑上跑下,陪她掛了一整宿的鹽水。
他埋怨道,你怎么這么不愛惜自己,別靠在墻上臟不臟?她蒼白的臉,泛起了紅暈,心好似有了歸屬。
直到有人傳聞,他在老家有一位原配妻子,她不信。又覺得原配怎么了,父母之命,他一定不會愛她的。
那一天,夜色下,一場混亂后,她惶恐地站在原地,活動失敗將她的傲氣打得凋零了一大半,心想原來自己的力量也不過如此啊。雙眸失焦,渾身顫抖,他替她擋在了前面,回到安全的地方,他抹去她眼里的淚花,心有波動,深吻起來。
這是她的初吻,在她最不安的時候,他吻了她。聰慧的她自是知道很多,也知道自己的人生何去何從,肩負著的又是何物,但她卻是第一次嘗到這甜膩膩的滋味,比她寫的所有的詩都要好吃。
混亂的時代中,她徹底定下要跟他過一輩子的想法時,他親口告訴她,他不可能違背父母之命,丟棄原配,家族的命運……云云。我不夠美嗎?我不夠優(yōu)秀嗎?她心有不甘。
一場學生活動中,他們與日軍發(fā)生了正面沖突,刺刀扎來的時候,她是不覺得痛的,只是輕飄飄的。
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她的作品時,她卻消失了,不知很多很多年后,會不會有人還記得她。
(3)
那一世,紛雜的現(xiàn)代社會。
她二十七,在一家雜志做編輯,收入不高、工作穩(wěn)定。人雖然不漂亮,但聰明,人情世故看得清楚,保留一份女文青的恬淡,不屑于那些“談房論嫁”的包辦式相親。
偶爾談些有花無果的戀愛,作為生活作料,最后都是好聚好散了,并無激情。說起來,身邊縈繞著她的男人,那些追人的愚鈍伎倆,都是心知肚明的。
這種“看開”,多半伴隨著消極。那些男人,一套房還是三套房?大同小異,要不富二代?不,也不是自己能征服和擺平的。大多數,皆平庸無趣。連人生夢想,都不足以交流。
她獨自一人在這座繁華的城市生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每周兩次地去健身,甚至一個人踏山踏水地從西藏玩到尼泊爾。
別人詫異她一個人,不寂寞嗎?她詫異別人,拖著不投緣的人,累嗎?
二十七歲的最后一天,她辭職孤身前往菲律賓的長灘,打算在那里花一段時間考出潛水執(zhí)照。偶遇一位來自中國的教練,黝黑的皮膚下,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盡心盡職地帶她,偶爾閑聊,原來兩人都在同一座城市發(fā)展。教練很有性格,一有時間就會選擇周游世界,憑借自身特長,一邊旅行一邊賺外快。她瞇著眼,在大太陽下望著他,他……有點意思。
這兩人,一半像海水,一半像火焰。
之后告別,沒有留下任何聯(lián)絡方式,直到在上海的某家健身房意外相遇,他似是已有些不記得她了。彼時,就職健身房教練的他身穿誘人的緊身運動服,和女會員們有說有笑。她只是覺得他眼熟,似曾相識。
半年后,她上他的課。他問她,你是不是……那個誰?我認識你。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謝謝你記得我。
他笑起來,露出酒窩,是啊,我能記得人不多,因為你很漂亮。
面似桃花,兩眼帶鉤子,加之工作如此,她嘀咕,還真是典型的花花公子。
可是,女人啊女人,他的溫柔是何等的危險陷阱,縱使身穿堅硬的鎧甲也逃不出去?。「螞r,他是摩羯座。
星座寶典上再三告誡,遠離摩羯。好友語重心長,不是騙錢騙炮還能是什么!她笑笑,沒有辯駁,她一邊知道人生殘酷,一邊不能自已。人生已然無趣,難得有這般的溫柔鄉(xiāng),就蠢一次吧。
變本加厲的,深陷他的煙味里,他的曖昧里,他的一顰一笑,他虎牙他酒窩里……甘愿拋棄這些年歷練沉淀下的精明能干,頭腦發(fā)昏地做了個無知無畏的小女人。
說回來,還是不夠精明能干。
職業(yè)關系,她腰肌嚴重勞損,她疼得流淚,心中暗喜,又有話題和他慢慢聊了。課上,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拉伸治療,四目相對的剎那間,他們仿佛回到湛藍湛藍的長灘,背著人群,深吻彼此。夜里,他進入她的身體,她愛他到了骨子里。
海水和火焰,總有一邊會灼傷,很快,他的身邊有了新的女人,她竟毫不生氣和介懷,這個結局,在遇見他的第一天就預知到了,相反,她很感謝他,能讓她擁有這樣少女情懷的灼熱愛情。
她沒說告別的那個夜里,身穿白色紗衣泡在溫熱的浴缸里,拿著刀,朝自己的手腕割了一刀……
“手腕上的口子翻得跟小孩嘴唇一樣。瞧那一地血,粘稠的、般紅的血,象龍頭里汨汨流出來的水……”
2116年。
念到這里,她合書站起身,深深鞠躬,“今天的朗讀售書……就到這里,謝謝大家。”會場里安靜了數秒,旋即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聚光燈下她從容地徑直離開,“藏馬夫人老師?”被記者叫住。簡短的采訪中她回答了一些尋常的問題,包括靈感的來源和這些年所經歷的故事等。
她想起自己的十四歲,二十歲和二十八歲……似是頑童,狡黠地開玩笑答:“大概世上有三件事能帶給我源源不斷的靈感——旅行、酒和遙遠的愛。”
新書活動結束后,次月,她中止工作來到埃及,尼羅河邊上有幾家不錯且安靜的露天酒吧,一抬頭還能看見整片的銀河就盤在頭頂上,相當震撼。她挑了一家酒吧,在這里抽著水煙喝著酒,一夜回到數千年之前,消散的繁華又如星火相聚,凝結在她周圍。
“海上生明月。”
異國聽著這聲,她這才抬頭,看見酒吧老板微笑地看著她。她既驚詫又疑惑,卻又止不住嘴上喃喃道“天涯共此時”。微弱的燭光中她識別出一張亞洲人面孔,看起來略微有些年紀,但掩飾得不錯。
“噢,我就知道你是中國人,”酒吧老板一副釋然的神情,轉身端來兩杯威士忌,挨著她身邊坐下。
還沒等她反應,開口未將出聲,老板叫住她。“而且,親愛的,我認識你。”
親愛的?你們這些男人。藏馬夫人寫過不少愛情故事,各種搭訕技巧也都了熟于心。這一句話又讓她回到舒適區(qū)域,又是這樣,被書迷勾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試著讓自己在椅子上坐得舒服了一些,等著接下來的搭訕招數。
“藏馬夫人,我認識你很久了。”他稍作停頓,看她并不回應,他的眼睛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她忽然一個激靈,好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眼神,在她恍惚的記憶和夢中,一次次出現(xiàn),風輕云淡的背后是一汪池水。她的背開始緊了,她仿佛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要滑入那一汪池水,然后有一個聲音讓她挺住“小心啊。。。”她下意識地挺了一下腰。
他依然那樣定定地看著她,他的目光是一道網,他想把眼前這個女人網住,他好像害怕自己一個眨眼,這個女人就會從視野中消失。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她嚇一跳,想縮回去,可是,卻一點沒有動,那雙手的溫度,奇異的磁性,她突然有種倦意,希望他一直握著。“你是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氣沒有以往的揮灑自如,竟然有一點弱弱的感覺。
“我是摩羯座。。。”那三個字一出來,空氣忽然凝滯,整片的銀河瞬間黯淡,只有尼羅河的漣漪,輕拍水岸。她忽然想逃走,摩羯。。。她的夢,多年來不斷閃回一些畫面,她好奇,那些畫面,為什么如此重復地在她夢里。有一天,有一個催眠師告訴她,那些閃回都是她的前世,而每一次閃回,都有一個摩羯男?當她知道那些前世的時候,那些愛和悲傷都在她的心里,又慢慢變成了她的文字。只是沒人有知道那些文字是在哀悼她的前世,又或者是下一個等待。摩羯,眼前的這個人,是這一世的摩羯嗎?是那個讓她一次又一次地迷戀,然后一次又一次生命墜落的摩羯?她有一點點興奮,又有一點點恐懼,仿佛又看到夢中那些閃回的畫面。她的臉開始泛起一層光,她的眼卻是無比的哀傷。
他的眼睛忽然有亮光,在暗淡的夜色中,像遠遠的星。她嚇了一跳,他的眼里有淚滴。他抓住她“我不想讓你再離開我了!”她看著他,帶著一點點迷茫,“再”?我們原來就在一起嗎?“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一輩子的愛,在找你的路上,我走了這么久。。。”他稍稍停頓,好像剛剛完成一個漫長的旅程,帶著她曾經經歷的深情。“找你的旅程中,是如此的艱難。其實不應該說找你,而是找我自己,因為名門,因為家庭,因為父母,因為誘惑,因為各種所謂的責任,壓力,期望,我一次次放棄了你,然后又痛不欲生,那種痛,又讓我點燃起找到你的希望。”他直直地看著她,她依然有做夢的感覺,“那這一次呢?還會因為什么放棄我呢?”他忽然笑了,天,他的笑容,竟然如此明媚,頭上的銀河忽然點亮了,酒吧里飄來了抑揚的音樂。她看得有點傻了。“傻瓜,我走過上帝給我的考驗了,現(xiàn)在,我找到我的真愛了。”
原來真愛就在這里,只是這個路程為什么這么漫長,這么磨人呢?“走過千山萬水,走過世間冷暖,才會明白真愛是什么?而我,在沒有跨越種種阻礙之前,不配得到你的愛。”他摟住她,那種夢里的溫暖又浮現(xiàn),只是這一刻,她忽然覺得這個擁抱里,多了堅定,多了安寧,她的心慢慢開始定了,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然后下一刻,突然澎湃起來,天哪,這是我們的第四世啊。
陽光曬進房間的清晨,歲月靜好,她忽然想到一個要打擊他一下,
“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找尋的過程,你說很艱難,想過放棄嗎?”
“想過啊,很多次”他竟然毫不回避,
“然后呢?”
“有一個人一直陪伴著我,在艱難的時候,在我被誘惑的時候,在我覺得不能堅持的時候……”
“那是誰?”聽著她有點點醋意的語氣,他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顧小煩”
“什么人呢?”
“一個咨詢師”他突然嚴肅起來,“看到你走,我?guī)缀鯖]有勇氣繼續(xù)。有一天偶然遇到了顧小煩,TA知道,我最心底的愛,TA說讓我照顧你的煩惱。這一段旅程TA陪伴我探索,終于讓我走到了你面前。”
而遠在2016年,“顧小煩”就已經在陪伴無數這樣的靈魂。只要你用心找,你會找到我。
我叫顧小煩。在尋找的旅途中,我愿陪伴你三生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