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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

這次要講一個狐貍的故事,所有的動物里面有關(guān)狐貍的故事是最多的,光是一部《聊齋志異》就講了多少只狐貍的故事呢。不過,這只狐貍的事你肯定沒有聽說過,因為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村子里,而且,這只狐貍可不是一般的狐貍,他長著九條尾巴。

狐貍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它們平時單獨生活,但是一旦和另外一只狐貍結(jié)合,就具有很強的家庭觀念,一生只守候一個配偶。生了小狐貍之后,父母會共同照顧寶寶,而且盡心盡力。比方說,小狐貍剛剛出生,由于是在冬天,窩里很潮濕,母狐用身體替它們?nèi)∨?,寸步不離,雄狐會外出為母狐和寶寶覓食,如果食物短缺,雄狐寧肯自己餓著肚子也要把食物帶回去給母狐和寶寶。一些有血緣關(guān)系又沒有生育的母狐,也會主動送來食物。這在弱肉強食的動物界是很少見的。

狐貍很聰明,連靈長類的猴子也比不上。即使是普通的狐貍也不害怕獵犬,一只獵犬根本逮不著它,冬天河面結(jié)了薄冰,它們至知道設(shè)計引誘獵犬落水??吹接蝎C人做陷阱,它會悄悄跟在獵人后面,等獵人設(shè)好陷阱離開后,就到陷阱旁邊留下可以被同伴辨認的記號做為警示。

狐貍實在是很有靈性的動物,所以修煉的很多。據(jù)說,狐貍每過一百年可以修出一條尾巴,九百年才可以修九條,修過千年的狐貍那就算修成了,可以跳出輪回,游行在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這應(yīng)該就算是長生吧。

可是修煉沒有這么容易,天道輪回有常,怎么允許有生靈逃脫這個循環(huán)呢?所以修行的眾生,當(dāng)然包括狐貍在內(nèi),每三百年會經(jīng)歷一個小劫,五百年歷一個大劫,能有幸躲過大劫的就沒有幾個了。躲過大劫修到千年之后,天雷震怒,會發(fā)五雷剿滅這些妄想逃脫輪回的眾生。

能躲過三百年和五百年雷劫的狐就已經(jīng)很難得,就算真的修過千年,功德圓滿,引發(fā)五雷亟頂之劫的九尾狐,能活下去的更是萬中無一。這幾乎是一條絕路,一千年以后,最終還是難逃一死。而且死得更徹底,灰飛煙滅,形神俱消,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

即使是這樣,很多的狐還是前赴后繼,克己修身,藏在深山里修行。要么得到永生,要么徹底毀滅,它們不愿意在這個世間做無謂的輪回。

修到九條尾巴的狐實在是太少太少了,就是有,也如同鳳毛麟角,躲在深山一邊修行,一邊尋找可以躲過五雷亟頂之劫的方法和機緣,所以很少有人能見到。但是在很久遠的詩歌里有詞唱道:“綏綏白狐,龐龐九尾。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王者之證也。”這說明一定是有人見過,而且九尾象征著王者之證,能看見九尾狐是很吉利的。

我們村子里有人見過九尾狐,親眼見過九尾狐的人是我三老爺爺,我所要說的都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三老爺爺是我爹的三爺,所以我要叫老爺爺,這是我們那里的方言叫法,按通俗的叫法應(yīng)該叫三太爺吧。

我三老爺爺活了九十六歲,算是高壽,現(xiàn)在如果還活著早已過了百歲。他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我還小,他有八十多了,但是身體很好,精神矍鑠。除了耳朵有點背之外,頭腦很清楚,反應(yīng)也靈敏,腰板挺直,走路都不用柱拐杖的。

很奇怪他和我特別合得來,有什么話總是喜歡跟我說。為了方便敘述,現(xiàn)在我把他說的原話轉(zhuǎn)述如下:

那一年,我也像你這么大,十幾歲。家里養(yǎng)了幾只羊,我給家里做小羊倌,就是個放羊的小屁孩兒。

那個時候咱們村子沒有這么大,也就幾十戶人家,咱家的羊圈(juan)就在村邊兒上,是用柴禾棍和葛針(酸棗樹枝)圍起來的圈子。每天前晌(上午)我?guī)е畨睾透杉Z趕著羊上山里去放,趕日落以前才回來。

我們這里的地勢屬于山地丘陵,山很多,但是不像山地的山那樣陡峭峻拔,也沒有那么高,而是一圈圍著一圈,連綿不斷,遠遠望過去,就像一個一個小墳包。這樣的比喻可能不太恰當(dāng),但是確實很像。

那時候的山,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光禿禿的只能看到石頭,山里有很多茂密的林子。林中并沒有大森林里面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參天大樹,大部分是低矮的野生灌木叢林,也有小片人工種植的果林。正是因為這樣才顯得更荒涼。

沒有豐厚的植被保護,林子里多是一些獾、兔、山雞之類的小動物在活動,也狼,但是不多。像獅虎豹這樣的大野獸就更少了,偶爾出現(xiàn)一兩只,也是匆匆過客,在這里待不長,因為山里不能提供給它們足夠的食物。

為了讓羊吃到更新鮮的草料,有時候我趕著羊群走得很遠,回來天就黑了。不過從來都不用擔(dān)心找不到回家的路,因為你只要跟著羊群走就行,它們比人更認得路。

有一次回來得太晚,我記得天上的星星差不多都上滿了,可把家里人急壞了。我娘,就是你太奶奶,哭著鬧著非要讓家里人到山里去找,說我人這么小,不會是遇到狼了吧?可還沒等家里人去找,我人就回來了,我娘氣得就把我狠揍了一頓。那時候太小,只想著把羊喂得肥肥的,不知道家里對孩子有多擔(dān)心啊。

打那天之后,家里請人給我做了一桿土槍,讓我放的時候背著,萬一遇到狼可以防身。那種土槍槍管很長,裝的是火藥,打的彈子是鐵砂子,槍豎起來比我還高,背在身上很神氣。不過我從來沒有用它防過身,而是用它來打野兔和山雞。

看到獵物,不用瞄準(zhǔn),舉槍轟得一聲放過去,十有八九就能打到,因為槍管里的鐵砂子有幾十粒,放出去就像一張網(wǎng),范圍很大,除非獵物命大,一般都跑不了??墒沁@種土槍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射程太短,沒什么勁兒,打不遠。

就這樣我放了兩年羊,每一只羊都養(yǎng)得膘肥體壯,數(shù)量也從十幾只上升到三十多只??墒悄悄昵锾欤矣浀煤芮宄?,剛剛忙完秋收,村子里就開始變得不太平,不是這家今天丟了一頭豬,就是那家明天丟了一只羊。咱們家那陣子也跟著丟了兩只羊,心疼啊,明明趕羊進圈的時候數(shù)著正好,過一陣兒,就少了一只。偏偏葛針圍的欄還是好好的。

有人說是山里這幾天來了幾匹狼,山里東西不夠吃,只好到村子里來逮牲口。也有人說不是狼,因為如果是狼的話,葛針圍起的護欄上會有缺口,現(xiàn)在護欄可是好好的,肯定是在鬧山鬼。村里人成年累月趕著牛羊牲口吃在山上,不能白吃,所以每過十幾二十年,山鬼就要抓些豬羊回去,權(quán)當(dāng)給山鬼上了供。

不管什么說法吧,辛辛苦苦養(yǎng)大一只羊,就這么沒了是很心疼的。為了看好自己家的羊,家里人在羊圈旁邊用碎石砌了一間小小的茅草頂屋,讓我夜里睡在屋里好看著。

我娘對我說:“三子,要是狼來了要叼咱的羊,你就隔著窗戶用槍打,把狼嚇跑就行了,你可千萬別出屋啊。要是山鬼來了,見了也當(dāng)沒看見,可別吱聲兒!記著沒有?”

我說:“記著了。”

又問:“這山鬼什么樣兒?”

我娘說:“別問,見了就知道!”

一連過了十幾天,咱家的羊圈平安無事,一只羊也沒有丟。不過,聽說別家這期間又丟了兩頭豬。我心里暗暗上了勁,加倍小心,夜里很晚才睡,總覺著不管是什么東西,它就快要來了。

果然,過了兩天,第三天就找上門來了,只是來的工夫不對,我以為會是晚上來,沒想到大清早地來了。撐著眼皮子守了一宿,清早睡得正香,夢里聽到羊群咩咩的叫聲,叫聲明顯短促慌亂。要知道羊正常的叫聲應(yīng)該是輕柔綿長的,只有受到驚嚇才會叫得這么短促。

我一激靈醒過來,下床將窗紙捅個窟窿往外看(那時沒有玻璃,窗戶都是用麻紙糊的),天剛麻麻亮,羊群驚恐地擠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不停地叫喚。接著晃見一個影子忽地躍過葛針護欄,很快鉆到林子里去了,速度奇快,光線又暗,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沒有看得太清,感覺好像是一匹狼。

我端著土槍,開門來到羊圈里,一數(shù),正好少了一只羊。此時看到地上還有灑落的黑紫色的血跡。

我又心疼,又生氣,火氣上來暗暗想道:“這樣辛苦養(yǎng)大的這么好的一只羊,不能輕易讓狼給叼走,就是死的我也要把羊追回來。”想著就往外跑,向林子里追過去。我不怕狼,因為我手里有土槍,這次它可要派上大用場了。現(xiàn)在想起來,年輕真是沖動啊,一個念頭差點就把命丟了。

尋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血跡一路追過去,翻過一個小山包,進入一片密林。

這片林子離村子雖然不太遠,我卻很少趕著羊來這里,因為林木枝葉實在是太茂密了,天氣再好陽光也不能照進來,總有一股潮濕腐爛的氣息羊群不喜歡這個地方。

天本來還不太亮,進了林子里光線更是暗,陰冷的濕氣像是一條蛇涼颼颼地貼著身子在竄。然后我就看到了我追的那個東西,根本不是狼,也不是什么山鬼,而是一頭豹子,一頭花豹,正擺動著它柔軟的身軀一邊繞著一棵樹在打轉(zhuǎn),一邊向樹上看。我順著花豹望著的方向看去,樹上竟然還有另外一頭花豹,正在撕咬擔(dān)在樹枝上的獵物,那獵物當(dāng)然就是我的羊。

看情形是這只花豹擄了羊羔,怕另一只來搶,就叼著獵物爬上了樹。另一只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為還小,不會爬樹,也可能是因為知道搶不過所以不爬上去,反正只是在樹下轉(zhuǎn)悠,撿偶爾掉下來的碎肉吃。

林子太密,我一下子追得太近,等我看見樹下那只花豹的時候,那只花豹也看見了我。它停下轉(zhuǎn)動的腳步,轉(zhuǎn)而慢慢走向我這只新的獵物,我能看到它眼中閃動著的饑餓的兇光。

想退,已經(jīng)退不了。

當(dāng)那頭花豹走向我的時候,我完全被恐懼籠罩,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了。一直到幾十年過去,現(xiàn)在想起當(dāng)時的情況,我還是會兩腿打顫。仔細想一想,其實我早就應(yīng)該發(fā)覺那不會是一匹狼,狼的個頭太小,不可能叼著一只羊躍過那么高的葛針護欄。可是現(xiàn)在才想起這些有什么用呢,那頭花豹離我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那頭花豹輕躡著腳步,前身微微向下伏,我知道它找到了最有把握可以一擊即中的進攻距離,馬上就會撲過來。我將手里的土槍一舉,在它躍起的瞬間,對著它的腦袋和肚子轟地一槍放過去。

花豹怒吼一聲翻到一邊去,但是我馬上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太高估了這桿土槍的威力,花豹不是兔子山雞,鐵砂子打在它堅硬又有彈性的皮毛上,只留下幾點淺淺的痕跡。我懷疑就算不是一頭豹子,而是一匹狼,土槍這樣的力道只怕對它也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

不過,這一槍也沒有白放,還是起了些作用,那就是本來爬在樹上吃羊羔的那頭花豹,被轟然的槍聲嚇得從樹上掉了下來。不幸的是它毫發(fā)無損。現(xiàn)在,兩頭花豹都被惹怒了,一前一后,四只燈泡一樣的獸眼兇光四射,死死盯著我。不要說我身上沒有裝著火藥和鐵砂子,是裝著,也沒有時間往槍管里填彈藥,退一萬步講,就算填上了彈藥,面對花豹這樣的猛獸又有多大的作用呢。

我嗅到了濃烈的死亡氣息,那是一種腐敗潮濕的氣味,吸入一口就屏住了我的氣管,使我再吸不進一絲空氣。我就要死了,下一刻我的喉嚨就會被花豹一口咬斷,身體會像羔羊一樣被撕開,內(nèi)臟會被掏空,血肉會填飽獸類的肚腸。

在死亡面前,人和羔羊無異。

絕望占定了我的身心,使我放棄了任何可能的抵抗,面對死亡,人竟然如此無力。要來就來吧,我知道任何抵抗在這個時候都是徒勞的。閉上眼睛,我可不想近在咫尺看到花豹猙獰的面孔,更不想看到自己的血染紅花豹尖利的獠牙。

喉嚨和胸膛有幾個點隱隱有針扎般的刺痛,我領(lǐng)略到了獠牙咬破喉嚨,利爪抓破胸膛后的痛楚。

而,那種奇怪的痛感漸至麻木,再到消失,我的意識卻還是清醒的。耳中隱約聽到一種細微的沙沙聲,像是雞毛撣子擦過滿是灰塵的桌面,又像是細沙從手中滑落在地。該來的,竟然沒有來,卻聽到奇怪的響聲。我不得不張開眼睛。

我看到那兩只花豹在慢慢地后退,不停地后退,口中不斷發(fā)出心有不甘的低吼,眼睛里卻顯露出膽怯的恐懼。兩只花豹退走了,隱于林中不見蹤影,連掛在樹杈上的羊的殘破尸體也棄之不顧,就退走了。

真是奇怪,那花豹可能是看到了什么,竟然舍了到嘴的美味逃也似的退走了。我下意識地向身后一看,便驚呆了。

我看到了這輩子看到過的最奇異的動物,我確信那是一只狐貍,一只巨大的白狐,個頭兒甚至比剛才的花豹還要大一些,美極了。它的毛色是一種淡若無色的淺白,燦若銀雪,像是會發(fā)光一樣,如同有清澈寧靜的月華照在它身上,明凈而皎潔。眼睛是一種晶瑩的深紅色,在黎明林陰的黑暗中泛出奇異的光。然而這些奇異的美麗全都敵不上它身后的尾巴對我的吸引,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九條尾巴。這九條尾巴錯落有致地飄浮在它身后,如水的柔,如風(fēng)的輕,如云的淡,卻又比水韌,比風(fēng)健,比云厚。

我從沒有見過那么美的生靈,以至于我第一次在一只獸類面前覺得自己丑陋不堪。我想,即使換一個擁有絕世容顏的美女站在它的面前,也會自慚形穢吧。

它用一種悲憫的目光望著我,悲憫中透出洞悉一切的智慧,這讓我肯定它不只是一只狐貍那么簡單。我知道是因為它的出現(xiàn)才嚇退了花豹,使我僥幸沒有成為花豹的腹中物,得以保全性命。不管它是有意現(xiàn)身還是無意出現(xiàn),它確實救了我的命這毫無疑問,但是我卻遇到了難題,我不知道怎么向這只美麗的狐貍表達我的謝意,它雖然擁有九條尾巴,注定非凡,可到底還是一只狐貍,能聽懂我表示謝意的話嗎?

我和九尾狐在幽暗的山林里靜靜對望,雖然只是一瞬,卻在我心里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畫面。那一瞬,我在它深紅色的眼睛里讀出太多的涵義,足夠我受用一生,感謝的話根本不用開口,從它的眼睛里能看出它早已領(lǐng)會了我的感激。那種心領(lǐng)神會的溝通真是妙不可言。

一抹淡淡的白光一閃,九尾狐就從我眼前消失了,仿佛遁入虛空。我呆呆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緩過神來,看看四周,只有空寂的山林和我而已,如果不是看到掛在樹杈上的那只血淋淋的羊我差點以為發(fā)生的一切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從林子里出來,晨光已然大亮,清晨山中的空氣含著青草和露水的香味,清新異常。我深吸一口氣,恍然如隔世重生。

我沒有把看到九尾狐的事告訴別人,因為在那一瞬,它通過目光清晰無誤地傳達給我一條信息,它并不希望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其實,就是告訴了別人,又有幾個人會相信呢?我之所以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我老了,不想把這樣一個秘密帶到墳?zāi)估铮廊藨?yīng)該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神奇的生靈。

到家后,我對家里人說,發(fā)現(xiàn)羊丟了我就順著血跡追過去,到林子里只見到那只羊掛在樹杈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看到。家里的老人斷定叼羊的一定是豹子,只有豹子才會把捕到的獵物掛在樹上吃,其它的野獸都做不到。我娘聽了,一個勁兒地責(zé)怪我,怪我不該追出去

我一直想再見到九尾狐,可是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如愿,村子周圍幾十里的山林我一步一步走過,卻連九尾狐的影子也沒有見到。想看到世間的靈物,靠得是機緣,可遇而不可求啊。

就在我覺得這輩子再也無緣見到它時候,它卻意外地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夏天,那天前晌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熱得出奇,是一種讓人煩燥的悶熱。這樣的天氣最容易下雨,我就沒有把羊群趕得太遠。果然,吃過干糧沒過多久,天越發(fā)陰沉下來,又起了風(fēng),我匆匆把羊群趕回圈里。

回到家大概是后晌四點多鐘,天已經(jīng)陰得很厲害,隨時可能下雨,我先吃了點飯,好趁下雨前回茅屋照看羊群。

從家里出來,風(fēng)越刮越大,大風(fēng)卷起的黃土迷漫了四方,沙塵刺得人睜不開眼睛。頭上是密布的烏云,低低地直壓到山頭,天地之間一片昏黃??磥硪粓龃笥犟R上就要來了,我急步趕回茅屋。

如鐵鑄的烏云壓得更低,沉重的份量像是要把村邊的山都壓碎。大風(fēng)來的快,收得也快,不多時驟然停下來,塵埃還未落定,空氣里滿是黃土味。和方才的紛亂相比,現(xiàn)在安靜了,而且安靜的可怕,一片樹葉的聲響都聽不到,羊圈里三十多只羊沒有一只叫喚,不,應(yīng)該是沒有一聲叫喚。我知道這是暴風(fēng)雨之前的寧靜,這會兒愈寧靜,接下來的爆發(fā)會愈劇烈,動物遠比人敏感,它們早有感覺,顯然已被寧靜之后的力量震懾住了,連一聲叫喚都不敢發(fā)出。

隨著一個沉悶的雷聲從云層深處滾過,烏黑厚重的云層終于兜不住漫天的大水,雨水整個從天上倒將下來,一下子好像傾翻了天河。沒有經(jīng)歷過,就不會理解那就叫做傾盆大雨,而且越下越緊,越下越大。

轟隆隆的雷聲躲在云層背后來回滾動,好像有一個人拖著石碾子在屋頂上來回地碾軋。我開著門,站在門檻里面看雨景,可是隨著雨勢增大,門檻里漸漸站不住腳。關(guān)上門,屋里很黑,我點上那半根蠟燭,拿出一本書來讀,聊以打發(fā)即將來臨的漫長雨夜。

窗外,嘩嘩雨聲和著悶悶的雷聲,聽著有一種鎮(zhèn)心安神的作用,使我很快就進入忘我的狀態(tài),完全沉浸入書中描繪的世界。記得有一個大宗師說起他的養(yǎng)身之道,說是風(fēng)夜打拳,月夜登山,雨夜讀書,子夜靜坐,說得真是一點也沒錯,在這樣的大雨中讀書實在是一種享受。

耳中已聽不到雨聲和雷聲,正看得投入。這時,一個尖尖的,尤如嬰兒發(fā)出的聲音穿過大雨鉆進我的耳朵里:

“戴不上!戴不上!”

這個聲音把我從物我兩忘的境界里拖入現(xiàn)實,一開始我以為那是自己太投入所出現(xiàn)的幻聽,可是那個滿含焦急的嬰兒聲音又出現(xiàn)了:

“戴不上!戴不上!”

這次我確定聲音就是來自窗外。這么大的雨誰會在外面呢?難道是有人進山著了雨沒地方躲雨?而且還抱著小孩子?

我連忙起身開門,但是并沒有看到人,屋外只有那只巨大的白色九尾狐。

天還沒有黑透,它的九條龐然大尾伸展到雨中自然地招搖,純白色的皮毛在這樣昏暗的背景下真是白的耀眼,滂沱大雨竟然沒有一絲能沾到它的身上。更令我驚奇的是,大雨中,它的兩只前爪捧著一個白色的物件,一個勁兒地往頭上扣,一邊扣一邊焦急地發(fā)出嬰兒般的叫聲:“戴不上!戴不上!”

那個物件太小了,扣不到它的頭上。就是扣上,那個東西也擋不住大雨,再說雨根本就下不到它身上,扣上有什么用呢?我實在想不通。

即使在大雨中,它又顯得焦急萬分,可是那種美依然無可比擬,令我砰然心動。我早就想見它了,曾想像過各種各樣的會面方式,卻萬沒想到在這種情景中的相見。

我又驚又喜,敞開兩扇木門,一任大雨撲濕我的衣裳,向著它喊道:“雨下得太大了,快進屋來避一會兒吧!”至于它竟然能口吐人言,說真的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如此奇異美麗的生靈,只憑眼睛足以傾倒眾生,還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九尾狐捧著那個白色的物件走近了一些,卻不進屋,還是使勁把那物件往頭上扣,嘴里喊道:“戴不上!戴不上!”

這時的九尾狐已經(jīng)離我很近,我終于看清它捧著的那個白色物件,竟然是一顆人的骷髏頭骨,那碩大而黑洞洞的眼窩正對著我。我一驚,腿一軟,嚇得后退了兩步,穩(wěn)住腳跟忙對它說:“快把那東西扔了,進來避一避雨吧!”

九尾狐并不理會我,抬起頭,用驚恐的紅色眼睛望望漆黑的夜空,空中隱隱有雷聲滾動。它猛得把那顆人頭骨往頭上硬扣,發(fā)出砰然的聲響,我心里一顫,看見頭骨將它頂上細密有致的毛發(fā)弄得一片凌亂,可惜仍然扣不上。它著急得直在原地打圈,不是抬頭滿眼驚懼地望望夜空,到雷聲就把頭骨砰地往頭上一扣,然后發(fā)出慘然無助的尖利叫聲:

“戴不上!戴不上!”

以前的叫聲像是一個嬰兒發(fā)出的,這次我聽出那是獸類絕望的哀鳴。

看著它狼狽的模樣,我的心像是被人猛揪了一把。再顧不上雨下得大,也不管它為什么不進屋來而只想著戴上那顆人頭骨,我沖出屋外,想幫著把那顆頭骨扣上它的頭顱。

九尾狐卻不讓我接近,一走近它,它就捧著那顆人頭骨跳開。它快,我始終追不上它,只好站在雨地里,無奈地看著它在絕望中一次次把頭骨扣向頭上,發(fā)出堅硬的砰砰聲響。每一下都像扣在我的心上。

這對我簡直是一種折磨,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大聲對它哭喊道:“不要再硬扣了,把頭骨放在地上,用頭一頂就戴上了!”其實人頭骨那么小,扣都扣不上,怎么可能一就戴上呢,我不過因為著急,隨口說了這么一句。

想不到九尾狐依言把頭骨放在地上,低頭向下一頂,看著沒使什么勁兒,那顆人頭骨竟然真的就戴到它的頭上了。它的身軀和花豹差不多,頭顱也很大,現(xiàn)在整個頭顱鉆進一個小小的人的頭骨里面,說不出的怪異。這么多年過去,如今我還能清楚地想起九尾狐當(dāng)時的樣子,九條龐然大尾飄散在它身后,身體很大,偏偏頂著一個小小的人的骷髏。

戴上頭骨,九尾狐一下竄到離我丈余遠的地方,遠遠望著我。我正在奇怪,只見一道電光從天而降,如同天上劈下一柄巨大的長劍,正擊在九尾狐的骷髏頭骨上,轟然一聲霹靂炸響,開天裂地,我的耳朵除了嗡嗡聲什么都聽不到了。那顆頭骨被雷電擊得粉碎,四散紛飛,九尾狐毫發(fā)無損。

耳中的嗡嗡聲消失之后,我還是聽不到任何音,眼前大雨如注,我卻聽不到雨落風(fēng)吹的聲響。巨大的雷聲震得我暫時失聽,幾天后才慢慢恢復(fù)了一些,可是聽力已經(jīng)受損,這就是我的耳朵遠沒有一般人耳朵好使的原因。

我呆呆站在大雨里,一動不動,聽不到一絲聲音,九尾狐遠遠和我隔雨相望。它在無聲的大雨中靜靜貯立,九條尾巴輕輕飄擺,尤如深水中的水,美得讓人心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更長的時間,九尾狐款款走到我面前,深紅色的眼睛晶瑩如玉,那是飽含的淚光。我確信它眼中是淚水而不是雨水,因為雨水根本沾不到它身上一絲一點。

它伸出柔潤的舌頭在我手心舔了兩下,我情不自禁顫抖著另一只手撫摸它頭頸間的毛發(fā),一種奇異的觸感從手上一直傳到心里。這一輩子我的手摸過無數(shù)的東西,稀世的瓷器,極品的絲綢,濕潤的美玉,但是沒有一樣?xùn)|西能比得上九尾狐的皮毛,那種干爽、順滑、溫暖,可以延伸到心底深處,貼伏在那里,使心靈得到寧靜。我沉醉于這種寧靜,久久不舍將手放開。

九尾狐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傳達的涵義復(fù)雜難解,我清晰地感覺到它對我的感激和依戀。我很奇怪九尾狐對我會有這樣的情感,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把這件事向一個高人說起,才解開心底這個謎團,原來是我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救了九尾狐的命。

九尾狐離開的時候,跟打在它頭上的那道電光一樣快,一閃,就此隱入夜幕,看不到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雨早已停下來,雨后的涼風(fēng)清冷入骨,只有腳下散落的骷髏碎片可以說明九尾狐剛才來過。

回到茅屋,那半支蠟燭將要燃盡,燭光搖擺不定,蠟油流下一灘。我回身關(guān)門,發(fā)覺有風(fēng)從窗格子里吹進來,一看,原來窗紙全破了,想來應(yīng)該是被方才的雷聲震破的吧。躺在床上,一閉眼就想起那雙深紅色的眼睛,我翻來覆去,一宿也沒有睡著。

打這以后,我開始期待和九尾狐的第三次會面,我有預(yù)感一定會再見它??墒且恢钡浆F(xiàn)在,一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見過它。

我趕著羊群,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吃野果,住山洞,最終還是一無所獲。后來有幾年,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瞞著家里人說是和外鄉(xiāng)人一起出遠門轱轆鍋(補鍋底)做生意,其實我是聽說道行越深的狐會躲在更深的深山里修行,咱們這里的山太小了,我就開始到各地的深山里游歷,希望能再見到九尾狐。

在一處深山里,我遇見過一個隱居的奇人,向他說起我的疑惑和心愿,他聽后對我說:“這只九尾靈狐可不一般哪,它用來擋過五雷亟頂之劫的人頭骨,一定不是一般的頭骨,只有受天地精氣濡養(yǎng)千年的異人頭骨,才能承受得了天雷一擊。它能找到這樣的寶貝已屬不易,但是關(guān)鍵還要你肯成全它,這就是九尾狐的聰明之處了。得到異人頭骨,戴不上也是枉然,遇到你實在是它的機緣,要知道,人無意中的一句話,可能和周遭過路的鬼神達成契約,鬼神據(jù)你說出的話來達成你的心愿,這叫做鬼擘口。九尾狐正是借鬼擘口之力,得鬼神之助才能戴上那顆異人頭骨,躲過千年必死之劫,它能不感激你嗎?”

“那它為什么不肯現(xiàn)身相見呢?”

“人獸殊途,緣起已是千年難遇,緣盡就不要強求了,強求也無益,對你對它都不好。勸你還是別費心找了。”

我任不死心,在各地的深山里游歷了幾年,鉆山洞,探深林。雖說沒有找到九尾狐,但是遇見過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生物,獅虎豹之類就不用再多說了,我曾在一處密林中在見過簸箕那么大的人臉蜘蛛,在一個山洞中遇見過兩臂環(huán)抱那么粗的大蛇,這些讓人心驚膽顫的生靈見到我,就像第一次見九尾狐時的那兩頭花豹一樣,匆匆退走了。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其實九尾狐一直跟在我身邊,護佑著我,只不過我肉眼凡胎,看不見它了。

如果你也有緣見到這樣一只九尾狐,一定要幫幫它,因為它只身在這混濁的世間修行千年,歷經(jīng)劫難,實在是很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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