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評(píng)傳
范縝(約450—515),字子真,南鄉(xiāng)午陰(今河南泌陽縣西北)人。南朝著名無神論思想家。據(jù)《梁書·范縝傳》記載,他是“晉安北將軍汪六世孫”,“少孤貧,事母孝謹(jǐn)。年未弱冠,聞沛國劉獻(xiàn)聚眾講說,始往從之,卓越不群而從學(xué),獻(xiàn)甚奇之,親為之冠。……既長,博通經(jīng)術(shù),尤精三禮?!痹邶R始作寧蠻主簿,后遷尚書殿中郎,先后任領(lǐng)軍長史、宜都太守、尚書左丞。其為人“性質(zhì)直,好危言高論”,后因?;实壑家舛H謫廣州,又被迫還為中書郎。
天監(jiān)六年(507)任中書郎時(shí)正式發(fā)表《神滅論》。他斷言死精神消滅,不可能成佛,人的富貴貧賤并非天生命定,因果報(bào)應(yīng)純系無稽之談。范縝的《神滅論》一出,“朝野喧嘩”。統(tǒng)治者為了肅清它的影響,曾下了一道《答臣下神滅論》的敕書,用權(quán)勢來壓迫范縝;同時(shí),又動(dòng)員了王公、權(quán)貴、僧侶六十多人,發(fā)表了七十多篇文章來圍攻范縝。竟陵王蕭子良又施以危壓引誘,范縝仍堅(jiān)守己論,不肯屈從。子良使王融謂之曰:‘神滅既自非理,而卿堅(jiān)持之,恐傷名教。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剌為此,可便毀棄之。’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南史·范云傳》)
范縝著額《文集》十五卷,大都散佚。傳世者除《神滅論》外,另有《答曹舍人》等四篇,收于《弘明集》與《全梁文》中。其生平主要見于《梁書》和《南史》。
傳世名篇
神滅論
【題解】
《神滅論》作于南朝蕭齊永明年(483—493)中。是時(shí),南朝佛教盛行,以致為禍國民。范縝于“風(fēng)驚霧起,馳蕩不休”之時(shí),以偶然論觀點(diǎn)痛斥因果報(bào)應(yīng)論,反對(duì)宣揚(yáng)佛教,終作《神滅論》一文。
【原文】
或問予云:“神滅,何以知其滅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p>
問曰:“形者無知之稱,神者有知之名,知與無知,即事有異,神之與形,理不容一,形神相即,非所聞也?!贝鹪唬骸靶握呱裰|(zhì),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zhì),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也?!?/p>
問曰:“神故非質(zhì),形故非用,不得為異,其義安在?”答曰:“名殊而體一也?!?/p>
問曰:“名既已殊,體何得一?”答曰:“神之于質(zhì),猶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猶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問曰:“刃之與利,或如來說,形之與神,其義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質(zhì)無知也,人之質(zhì)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質(zhì),而有異木之知,豈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答曰:“異哉言乎!人若有如木之質(zhì)以為形,又有異木之知以為神,則可如來論也。今人之質(zhì),質(zhì)有知也,木之質(zhì),質(zhì)無知也,人之質(zhì)非木質(zhì)也,木之質(zhì)非人質(zhì)也,安在有如木之質(zhì)而復(fù)有異木之知哉!”
問曰:“人之質(zhì)所以異木質(zhì)者,以其有知耳。人而無知,與木何異?”答曰:“人無無知之質(zhì)猶木無有知之形。”
問曰:“死者之形骸,豈非無知之質(zhì)邪?”答曰:“是無知之質(zhì)也。”
問曰:“若然者,人果有如木之質(zhì),而有異木之知矣?!贝鹪唬骸八勒哂腥缒局|(zhì),而無異木之知;生者有異木之知,而無如木之質(zhì)也?!?/p>
問曰:“死者之骨骼,非生者之形骸邪?”答曰:“生形之非死形,死形之非生形,區(qū)已革矣。安有生人之形骸,非有死人之骨骼哉?”
問曰:“若生者之形骸非死者之骨骼,死者之骨骼,則應(yīng)不由生者之形骸,不由生者之形骸,則此骨骼從何而至此邪?”答曰:“是生者之形骸,變?yōu)樗勒咧趋酪??!?/p>
問曰:“生者之形骸雖變?yōu)樗勒咧趋溃M不因生而死,則知死體猶生體也?!贝鹪唬骸叭缫驑s木變?yōu)榭菽?,枯木之質(zhì),寧是榮木之體!”
問曰:“榮體變?yōu)榭蒹w,枯體即是榮體;絲體變?yōu)榭|體,縷體即是絲體,有何別焉?”答曰:“若枯即是榮,榮即是枯,應(yīng)榮時(shí)凋零,枯時(shí)結(jié)實(shí)也。又榮木不應(yīng)變?yōu)榭菽荆詷s即枯,無所復(fù)變也。榮枯是一,何不先枯后榮?要先榮后枯,何也?絲縷之義,亦同此破?!?/p>
問曰:“生形之謝,便應(yīng)豁然都盡,何故方受死形,綿歷未已邪?”答曰:“生滅之體,要有其次故也。夫欻而生者必欻而滅,漸而生者必漸而滅。欻而生者,飄驟是也;漸而生者,動(dòng)植是也。有欻有漸,物之理也。”
問曰:“形即是神者,手等亦是神邪?”答曰:“皆是神之分也?!?/p>
問曰:“若皆是神之分,神既能慮,手等亦應(yīng)能慮也?”答曰:“手等亦應(yīng)能有痛癢之知,而無是非之慮?!?/p>
問曰:“知之與慮,為一為異?”答曰:“知即是慮,淺則為知,深則為慮。”
問曰:“若爾,應(yīng)有二慮。慮既有二,神有二乎?”答曰:“人體惟一,神何得二。”
問曰:“若不得二,安有痛癢之知,復(fù)有是非之慮?”答曰:“如手足雖異,總為一人;是非痛癢雖復(fù)有異,亦總為一神矣?!?/p>
問曰:“是非之慮,不關(guān)手足,當(dāng)關(guān)何處?”答曰:“是非之慮,心器所主?!?/p>
問曰:“心器是五藏之主,非邪?”答曰:“是也?!?/p>
問曰:“五藏有何殊別,而心獨(dú)有是非之慮乎?”答曰:“七竅亦復(fù)何殊,而司用不均?!?/p>
問曰:“慮思無方,何以知是心器所主?”答曰:“五藏各有所司無有能慮者,是以知心為慮本?!?/p>
問曰:“何不寄在眼等分中?”答曰:“若慮可寄于眼分,眼何故不寄于耳分邪?”
問曰:“慮體無本,故可寄之于眼分;眼自有本,不假寄于佗分也。”答曰:“眼何故有本而慮無本;茍無本于我形,而可遍寄于異地,亦可張甲之情,寄王乙之軀,李丙之性,托趙丁之體。然乎哉?不然也?!?/p>
問曰:“圣人形猶凡人之形,而有凡圣之殊,故知形神異矣?!贝鹪唬骸安蝗?。金之精者能昭,穢者不能昭,有能昭之精金,寧有不昭之穢質(zhì)。又豈有圣人之神而寄凡人之器,亦無凡人之神而托圣人之體。是以八采、重瞳,勛、華之容;龍顏、馬口,軒、皞之狀,此形表之異也。比干之心,七竅列角;伯約之膽,其大若拳,此心器之殊也。是知圣人定分,每絕常區(qū),非惟道革群生,乃亦形超萬有。凡圣均體,所未敢安。”
問曰:“子云圣人之形必異于凡者,敢問陽貨類仲尼,項(xiàng)籍似大舜,舜、項(xiàng)、孔、陽,智革形同,其故何邪?”答曰:“珉似玉而非玉,雞類鳳而非鳳,物誠有之,人故宜爾。項(xiàng)、陽貌似而非實(shí)似,心器不均,雖貌無益。”
問曰:“凡圣之珠,形器不一,可也;圣人員極,理無有二,而丘、旦殊姿,湯、文異狀,神不侔色,于此益明矣。”答曰:“圣同于心器,形不必同也,猶馬殊毛而齊逸,玉異色而均美。是以晉棘、荊和,等價(jià)連城,驊騮、騄驪,俱致千里?!?/p>
問曰:“形神不二,既聞之矣,形謝神滅,理固宜然,敢問《經(jīng)》云:‘為之宗廟,以鬼饗之。’何謂也?”答曰:“圣人之教然也,所以弭孝子之心,而厲偷薄之意,神而明之,此之謂矣?!?/p>
問曰:“伯有被甲,彭生豕見,《墳》、《索》著其事,寧是設(shè)教而已邪?”答曰:“妖怪茫茫,或存或亡,強(qiáng)死者眾,不皆為鬼,彭生、伯有,何獨(dú)能然,乍為人豕,未必齊、鄭之公子也?!?/p>
問曰:“《易》稱‘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而不違?!衷唬骸d鬼一車?!淞x云何?”答曰:“有禽焉,有獸焉,飛走之別也;有人焉,有鬼焉,幽明之別也。人滅而為鬼,鬼滅而為人,則未之知也。”
問曰:“知此神滅,有何利用邪?”答曰:“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fēng)驚霧起,馳蕩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cái)以赴僧,破產(chǎn)以趨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匱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濟(jì)物之意淺。是以圭撮涉于貧友,吝情動(dòng)于顏色;千鐘委于富僧,歡意暢于容發(fā)。豈不以僧有多余之期,友無遺秉之報(bào),務(wù)施闕于周急,歸德必于有己。又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辭,欣以兜率之樂。故舍逢掖,襲橫衣,廢俎豆,列瓶缽,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xù)。致使兵挫于行間,吏空于官府,粟罄于惰游,貨殫于泥木。所以奸宄弗勝,頌聲尚擁,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無限。若陶甄稟于自然,森羅均于獨(dú)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而衣,衣不可盡也,下有余以奉其上,上無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國,可以霸君,用此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