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上署名唐俟的那首《他》表明,如果魯迅在新詩上多用一些精力,會是一個很出色的詩人。其實魯迅骨子里依然是個詩人?!豆枢l(xiāng)》里的詩意,《朝花夕拾》和《野草》里的詩意,要比那些詩人們的詩意加在一起更多,只是魯迅的詩意里含著鋒利,含著血腥,含著來自土地和人世間的凄涼和悲憤。
魯迅棄醫(yī)從文,意在喚醒民眾,改良社會。“我的取材,多來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
按魯迅自己的說法,他寫小說出于偶然。錢玄同約稿時他住在北京的會館里,沒有條件寫論文和搞翻譯,只好寫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于是有了《狂人日記》。這個偶然竟然促成了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的誕生!
《狂人日記》的出場就像一把刀子,一道閃電。“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這個被迫害包圍的“狂人”的思想是不能被他的聽眾所接受的。他在明白了自己也曾參與吃人,現(xiàn)在輪到自己要被吃掉以后更加痛苦,最后絕望地喊出了“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引言中提到,這位被視為精神病人的“狂人”已治愈了他的狂病并且赴某地“候補(bǔ)”去了,暗示這痛苦的覺醒者已經(jīng)回到他曾經(jīng)深感恐懼的吃人的濁世中去了。
《孔乙己》、《藥》、《故鄉(xiāng)》、《祝福》,魯迅一路寫下去,從1918年4月到1925年11月,25篇作品匯集成《吶喊》和《彷徨》。這薄薄的兩冊卻抵達(dá)了國民劣根性的最深處,同時也流露出魯迅本人的深深的悲憫、失望和憤怒。讀過魯迅的人,誰能忘記那個給孩子們分茴香豆的之乎者也的孔乙己,那判若兩人(一個項戴銀圈手捏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刺去,一個遲鈍呆滯,管孩提時的玩伴迅哥兒叫“老爺”)的閏土,那個為了愛人的死而痛悔的涓生,那個人血饅頭,那個害怕死了以后身子要被閻王爺鋸開分給兩個丈夫的絮絮叨叨的祥林嫂,以及阿Q和他的精神勝利法呢?
阿Q可能是世界上最著名的中國文學(xué)的形象了。這個被魯迅別有用心地模糊了姓名、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有著最鮮明的形象,最昏睡的靈魂,過著最沒有意義的生活,最后得到了一個最荒唐的死。阿Q的性格是怯懦、貪心、無知、沒骨氣、欺軟怕硬,以及精神勝利法。這個可怕的沒有靈魂的人物回答了魯迅早在日本就提出的問題:中國國民性中最致命的是什么?----“奴隸性”,而奴隸性缺少兩種最根本的道德因素:誠和愛。
如此寓意深遠(yuǎn)的嚴(yán)肅主題,寫得如此生動幽默,如此引人入勝,讓人忍俊不禁又讓人大冒冷汗。直到今天,又有幾個人不會在阿Q這面鏡子上照出一點自己的影子來呢?
在魯迅的盛名之下仍能在小說領(lǐng)域占得一個席位的作家不乏其人,但能夠像魯迅一樣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可說是鳳毛麟角。郁達(dá)夫的《沉淪》驚世駭俗地展示了“墮落的性行為”,一時成為文學(xué)青年競相仿制的杰作。但郁達(dá)夫的小說更像抒情散文,有時還浪漫主義到濫情的地步。葉紹鈞的作品被公認(rèn)為上乘,1927年,他完成了新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長篇小說《倪煥之》。其他知名作家還有王統(tǒng)照、許地山、蔣光慈、馮沅君、許欽文等。魯迅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評價不高,認(rèn)為他們“技術(shù)是幼稚的,往往留存著舊小說上的寫法和語調(diào),而且平鋪直敘,一瀉無余;或者過于巧合,在一剎時中,在一個人身上,會聚集了一切難堪的不幸”。這個評判大體是準(zhǔn)確的。
比起小說來,“五四”后的散文成就更大。1924年創(chuàng)刊的《語絲》周刊為二十年代散文的異軍突起起到了極大作用,語絲諸子周氏兄弟、林語堂、劉半農(nóng)、俞平伯等都是散文高手,這其中,魯迅詭異綺麗的《野草》代表了語絲的最高藝術(shù)成就。朱自清是另一位散文大家,他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背影》與《荷塘月色》皆是膾炙人口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