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張愛玲的小說除卻《傾城之戀》以外,都是杯具的尾巴。在我看來,《傾城之戀》雖是成全了白、柳的一段姻緣,但實則以世俗的表象虛掩了真正的悲涼,越發(fā)比杯具更像杯具。
感情總是發(fā)生在自私的男生和自私的女生之間。各自為了捍衛(wèi)那一點自由或者追逐物質(zhì)上的算計相互著不妥協(xié)。當(dāng)最后有一天,精神上的追求再尋不到現(xiàn)實的依托時,兩個人方始彼此親近。但究竟與感情不大相干了。這時候各自應(yīng)對的人兒都成了種類物,能夠替換的。若是換了些時候,換了個光景,他對面興許是另一個女生,她對面也興許是另一個男生。
白流蘇是一個離過婚的女生。在那樣曖昧的時代和同樣曖昧的舊上海,離婚恐怕還是要受道德譴責(zé)的。白公館無疑是守舊的,他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那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但是那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離了婚的白流蘇,少不了受家人的指戳。一應(yīng)錢財盤剝凈盡之后,她在家里的存在無疑成了拖累和剩余。她的出路,除了另一個男生的懷抱以外,再無其他。寂寞倒是其次。
范柳原,一個海外歸來的浪子,本是無根的浮萍,四處飄搖。加上生活的紙醉金迷,便把“女生看成他腳底下的泥”。感情和婚姻原是他不堅信,也不敢指望的。但他內(nèi)心深處是渴望安穩(wěn)的。
這樣的兩個各懷鬼胎的人遇到一處,展開了一場相互試探的感情攻防戰(zhàn)。白流蘇的目的顯而易見,她期望他能承諾她一紙婚姻。一個男生若能以婚姻的形式理解一個女生,心里必定會沉潛下來很多東西,也就是白流蘇期翼的那一點點“真”,或許仍是無關(guān)感情的。
這便是她為何一再矜持,不想經(jīng)他的激將,“自動投到他的懷里去”的原因。在連續(xù)的試探之后,流蘇沒有尋到半點進(jìn)展,索性有些氣急敗壞,遂惱了起來:“你干脆說不結(jié)婚,不完了!還繞得大彎子!什么做不了主?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之后更是賭氣狠下心來從香港輾轉(zhuǎn)回到上海。家里是早容不下她的,這次又加上了“淫蕩”的惡名。可見她不惜為爭取婚姻冒了極大的險。此時,心跡更是表露無疑,思忖再尋個職業(yè),也怕自貶了身價,被柳原瞧不起,“否則他更有了借口。拒絕和她結(jié)婚了。”權(quán)衡的結(jié)果是:“無論如何得忍些時”。這是在和自己打賭。她并不見得有多大勝算的把握。如果柳原還再來找她,就算贏了一步,這是她此時的底線。果然,過了些時日,香港來了電報。她心里自然安定了許多,也將自己放開了些,同他上了床,雖然不見得是主動,但也并沒有拒絕。然而,此時,“他們還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兩個世界的人”。
她決不會就此放下,因想:“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抓住一個男生,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此時柳原給了她房子和花費錢財,至少她能夠真正地脫離了白公館。物質(zhì)上的滿足,讓她對婚姻的追逐暫時置后,且說“管它呢!”。到底她是不愛他的,她只承認(rèn)“柳原是可愛的……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jì)上的安全。”長久以來的疲于應(yīng)付,也只是為了“取悅于柳原”。如今目的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大半,至少實現(xiàn)了曲線救國。
范柳原早猜準(zhǔn)了白的心思。開始就問“你愛我么?”流蘇的回答他自是不肯堅信。“有一天,我們的禮貌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如果我們那個時候在這墻根底下遇見了……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對生活,他比她看得通透。感情原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虛偽的東西來得并不可靠。“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這話聽起來再直接但是。如此犧牲了自由和金錢換來的婚姻代價太大,對他來說“那太不公平”。在他看來,結(jié)果只能有一種,那就是要等到地老天荒的時候才能有分曉。然而流蘇并不懂得他,因此他才說“我要你懂得我!”。
也有人說,范柳原同白流蘇調(diào)情但是是為了男生的征服欲,正因她善于低頭,容易掌控。這種說法是立不住腳的。憑范柳原的經(jīng)驗,玩弄女生于掌骨之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況他從來不缺少女生。薩黑荑妮就是一例。他并不滿足于這些,他在長久的游戲中早將生活堪破。煙花雖然極盡絢爛,總是稍縱即逝的,隨后是更廣闊的岑寂。他渴望安穩(wěn),渴望實在的溫暖。這是他的理想,盡管此時并不切近。因此,他能夠不在乎流蘇的過去,不在乎她是否完美,單只看到她“善于低頭”。但是,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
最后,那場戰(zhàn)事催化了結(jié)果的到來。“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fēng)。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必須還屹然站在那里。風(fēng)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最后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康米〉闹挥兴蛔永锏倪@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此時,她最后真正的靠近他,有些懂得他了。一瞬間,他們到達(dá)了某種契合。“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齊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這種彼此妥協(xié)終究是短暫的,后面掩著的平淡、瑣碎、粗鄙的生活留給觀者的是一串省略號。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那里只強(qiáng)調(diào)了“她”,范柳原依然堅守著自己的生命哲學(xué),這一場轟炸但是是炸毀了他心中的浮躁和他的煙花夢。生死契闊,在死亡邊緣存活下來的人,也許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強(qiáng)烈地意識到,沒有比一雙手更實在的東西了。
“他但是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但是是一個自私的女生。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但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原是這樣無奈的選取。
“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是什么因,什么果?誰知道呢,也許就是正因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也許流蘇是幸運的,一場陷落讓她等到了一個男生,一段婚姻。然而這終究是偶然的,正如張愛玲所說“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一個女生,把命運當(dāng)作賭注,想來沒有什么比這更可悲的了。
范柳原到最后一刻也還是清醒的,“此刻你可該堅信了:‘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做得了主?……”一個善于低頭的女生,也許終會成為一個安分的妻。讓他在勞累和放縱之余有一個去處。男生的歸宿最終只是一個女生。初讀《傾城之戀》時,總覺得杯具是女生的。此刻方覺得,杯具是女生的,也是男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