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將近,天陰冷陰冷的。我在郵箱前躊躇了好久,我不知道,該不該用手中的賀卡去傳遞一份沉甸甸的祝福。
我想寄賀卡給H。H是我的朋友,不知能否算作好朋友。
和H相識是在幾年前的這個季節(jié),我剛轉(zhuǎn)學不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孤孤單單的就只我一個人—哦,不,還有從教室最后的那扇窗戶折射進來的暖金色的陽光,還有H,那個經(jīng)常到教室后面的墻壁前“做客”的孩子。
H不能算一個好男孩,他調(diào)皮、搗蛋,喜歡惡作劇,不喜歡老老實實念書。老師不喜歡他,常把他訓斥一頓后攆到教室后面罰站??墒沁@一招對他根本不起作用,他又自得其樂的方式。他可以趁老師不留神的時候,逗同學們發(fā)笑,或者在墻壁上畫畫,或者是研究一下落在墻上的光影,要不就打一會兒瞌睡。他已經(jīng)不怕罰站和面壁了,他也不怕老師的訓斥,他仿佛對這一切都無所謂。
我一向是不愿意和H這一類差生來往的—說不定會跟著“學壞”—這是老師的教誨。但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好奇,問H:“你老站在那兒不累嗎?”“累?”他問,隨后像聽到一個極為好笑的笑話一樣,夸張地“哈哈”笑個不停。“真是神經(jīng)病!”我罵了一句。他止住笑,認真地說:“真的,還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呢。”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于是我繼續(xù)聽他講下去。他說他在這兒罰站怎么都比家里強。因為成績不好,他老爸讓他對著廁所一站就是兩三個鐘頭,還用皮帶抽,差一分抽兩下……諸如此類,聽得我頭皮發(fā)麻。然后他說:“因為他們都看不起我,所以我也不想學了。憑什么聽他們的,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噢,不跟你說了,別看你現(xiàn)在好像很關(guān)心我,說不定待會兒就跑到辦公室討老師的好去了……”他的眼睛亮閃閃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很不服氣,正要反駁,忽然聽到老師在上面點他的名,哎,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怎么能隨便說話呢?我的臉紅了。但是老師不是批評我,而是批評他:“瞧,班上就你最‘渾’!我看見你多次去影響人家學習,人家不理你,你還不知趣……”他若無其事地站著,沒有申辯,沒有反抗—這都是徒勞的,但我的心里卻不平靜,明明是我找他說話不遵守紀律,可是老師卻光批評他不批評我。難道就是因為他成績不如我嗎?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這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要是你成績不好,又有“劣跡”,以后班上有什么事,盡管沒你份也要找你茬。這時候,我忽然同情起H來。他其實是很聰明的,如果老師對他關(guān)心一點,他爸爸不那樣對待他,或許他還能改好呢!
有一天中午,我剛到學校,就聽見H在和一個外班的同學吵架,嗓門很大。我問圍觀的同學才知道,那個外班同學跑到我們班上來大談我們班主任的“羅曼史”,說了許多難聽的話。H不服,和那個外班同學爭起來。于是那個同學說,沒想到H會那么怕班主任,并且激H說:“你膽子大?有本事在四樓欄桿上走個來回!”H急了,真要走—摔下去可不得了啊!圍觀的同學很多,有三好生,也有班干部,可是,竟沒有誰勸阻!他們的眼神一律是:“這樣的人,死了活該!”我?guī)缀跻谐雎晛恚?ldquo;你們的同情心到哪兒去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沖上去拉住H:“你不能做那么危險的事!”H沖我嚷了一句:“你別管!”那個外班同學撇撇嘴:“這個丫頭是誰?你管什么閑事?”“我就要管,我……我是他姐姐!”我一急,竟說出這么一句。同學們都哄笑起來,甚至有人惡意地冷嘲熱諷:“姐姐?發(fā)什么神經(jīng)哦!”我臉一熱,硬著頭皮又說了一句:“你們怎么可以拿性命開玩笑呢?”我看見H回過頭來,他眼睛里的光忽然柔和了。他看了看我,什么也沒說,溜回到他的座位上。上課了,我從他身旁走過,看見他悄悄望了我一眼,臉上似乎帶著小姑娘般的羞澀。
可是接下來的事兒就不那么幸運了。老師知道了這事,她并沒有真正了解原因就罵了H一頓,說H目無班紀聚眾鬧事。我看見H一直低著頭。
放學的時候,H對我說:“謝謝你,姐……姐。”他很吃力地吐出這兩個字。“什么?”我笑了笑,“我可什么忙也沒幫呀。老師也是……唉。這件事對你太不公平了。”“公平?”他搖搖頭,說,“沒什么,可是我要謝謝你,我向來不在乎自己,因為沒人管我,他們都認為我沒出息??墒?,你和他們不一樣……其實我也想學好,可是為什么別人都看不起我呢?”驚訝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亮晶晶的,是淚嗎?
我安慰他:“沒關(guān)系,其實你這么聰明,誰會看不起你呢?今天的事也不全怪老師,她不知道事情真相。這樣吧,這周寫周記,我把這件事向老師反映一下好不好?”“不。”他低下頭,說,“老師不會信我。”
我不顧H的勸告,仍把這件事寫了進去。第二天,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她拿著我的周記一晃:“你向來是個好學生,老師很信任你,是不是?”我茫然地點點頭。她又語重心長地說:“寫文章不是不可以虛構(gòu)。可是呢,不能歪曲事實真相,喏,這周記,語句嘛,還算通順,可是呢,內(nèi)容真實嗎?怕是你編了些吧?至少呢,它是偏袒了同學的某些錯誤,對不對……”她見我不說話,仿佛證實了她的觀點似的,拍拍我的肩膀,朗聲說:“我們對同學,一要幫助;二呢,要敢于批評……”我沒有爭辯,我知道爭辯也沒有用,說不定會惹出更大的麻煩。于是我低著頭退了出來。
評講周記那天,老師沒講我的周記,甚至提也沒提一下,我擔心H會失望,可是他挺會理解人,說:“沒什么,我看見你去辦公室了。”還笑了笑。“是嗎?”我為了不讓自己傷心,也學著他的樣子揚了揚眉。
此后,我們的短暫的不算友誼的友誼中斷了。原因在老師,她告誡同學們不可以學壞,尤其不能和H那樣的壞孩子在一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她最喜歡引用的名言。她只想到了“近墨者黑”,怎么她就想不到讓H“近朱者赤”呢?
再往后,畢業(yè)了,各奔東西,我在一所重點高中讀書。有一天走在街上,我看見了H.他還是那副樣子,倔強的眼睛,緊抿的嘴唇,松松垮垮的一件半新不舊的外套。還有,我看見他手里竟拿著一支煙!他竟學會了吸煙!我心里一震,叫他。他滿不在乎地回過頭,目光剛落到我身上就觸了電似的逃開了。他笨拙地把煙慌忙藏到身后,用兔子般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你在抽煙!”我不在乎我的話有多突然。他忽然扭過頭去,說:“你認錯人了吧?”說著他轉(zhuǎn)身跑掉了。
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我怎么會認錯人?這個倔強的有著奇特性格的男孩子,早在我心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但我又多么希望自己認錯了人。我不相信這就是當初的H,不相信人們對他的冷漠使他自暴自棄。
圣誕將近,我想用一張賀卡給H送去一份遙遠的祝福,至少能給他一點溫暖。倘若他在上學,該上高一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個學校,也不知道他在哪個班。倘若他已過早步入了社會呢?茫茫人海中,又上哪兒去尋覓他的影子?
我握著賀卡,不知該寄向哪兒。賀卡很精美,天藍底色上,金粉勾勒出的圣誕老人,背著禮品袋,笑瞇瞇的,似乎要把快樂平等地分贈給每一個孩子。
哦,圣誕節(jié),圣誕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