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水草場有個朦朧的身影,那么安靜地佇立著,看著草場望不到邊的草在霧水中晃動,多么像記憶中的她。我輕輕地走近,用雙手蒙住她的眼睛。她的聲音仿佛是從天際傳來的,那樣悠然、干凈的憂傷:“雨藍,你來了。”“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欣喜地問,在心底高興地想著:找了這么多年,總算是找到了啊。她轉(zhuǎn)過身,把那張白皙美麗的臉對著我:“雨藍,只有你會這樣。”我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卻兀自倒在了遍地的草上。
她不見了,夢也半路碎了。太陽高掛在天上,把她特有的憂傷吹散了。
一起床我就開始收拾衣物,要走時去公司請了個假。老板看了看請假條,問道:“你要去看淺水?”“嗯。”此時,我的心里只有淺水了。老板臉部分明的棱角柔和了許多:“去吧,什么時候想回來了再回來。”
坐上了班車,我沉靜地看著周圍的臉,有疲憊的、精神的、枯黃的、紅潤的、貪婪的、清高的,等等,卻沒有像淺水那樣憂傷美麗的面龐。我無數(shù)次問淺水:“淺水,你為什么這么美麗憂傷?”淺水總是靜默不語,好一會兒才說:“雨藍,有些事你無法理解。憂傷是說不清的,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是的,淺水說對了,直至她離開的那天,我真正明白了。
在車上待了一天一夜,總算到霧水草場了。一切還是如此,沒有太大的變化。藍色的天空中漂浮著如棉絮的白云,它們很快地移動著。茂盛的草已有半人高,在變換不定的風(fēng)中左右搖擺,掀起一片墨綠的波浪。唯一的不同,是在墨綠的波浪里,少了那個身著白色長裙,用純潔的眸子仰望天空的女孩。
行走在毛茸茸的草之,耳邊響起淺水的聲音:“雨藍,你沒有感覺,草場很美很美嗎?等我們長大了,來草場建一間一小木屋吧,只有我們兩個。我們不需要愛情,做彼此的唯一。”淺水說這話時是十四年前,十四年后的今天,聽她回蕩在風(fēng)中淡淡的聲音,仍舊很好聽。
霧水草場早先是一個農(nóng)場主的,后來他的妻子去世,給了他很大的打擊,拋下了他奮斗一生的多處土地,孤獨地走了。再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這個草場除了農(nóng)場主外,只有我和淺水知道。至少,我們待在草場的這段時光里,沒有看到第三個人。
我學(xué)著淺水的樣子,靜靜地,站在舞動的草中,看著整個世界。腦海中的霧氣一點點散去,記憶中的淺水一點點鮮亮起來……
我和淺水從小在一起,只是童年時的我們很沉靜,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能夠蹦蹦跳跳,只是沉默的在院子里看著天空。
我的成績很差,在班級里是最后三名,而淺水總是年級第一。每每她看見我在看課外書,總是皺皺眉,下課后心疼地說:“雨藍,不要這樣不好?就算是為我。如果有什么不懂,盡管問我哦。”為了淺水,我開始努力地學(xué)習(xí),成績也笨拙地爬了上去。記得那次考試,我考了班級第二十名,淺水笑得比我還燦爛:“雨藍,我就說你可以嘛。”
我初中三年級那年,父母離婚了,媽媽孤身走了,爸爸則娶了一個妖艷的女人。他們舉行婚禮那天,我到處摔東西,企圖阻止他們結(jié)婚??赡莻€女人還是成了我的后媽。我恨她,沒有她,我的幸福就不會支離破碎。我壞著一肚子怨恨跑到淺水家,告訴她我要自己搬出來住。淺水睜著美麗的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我:“為什么不學(xué)著適應(yīng)她?搬出來的話,你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嗎?”“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是她毀了我的父母、家庭!讓我適應(yīng)她?不可能!我想我可以靠寫作來生活。”淺水看了看家里,說:“要不你搬來我家住吧,反正只有我一個人,你來了正好做伴。”淺水的父母在她五歲時就去了國外,原先有外公外婆陪伴,但兩位老人年歲已高,幾年后就去世了?,F(xiàn)在,淺水一個人住。我不顧爸爸和那個女人,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淺水家,從此再也沒有回家一次。在一個周末,淺水把我?guī)У搅遂F水草場,在舞動的草叢中坐下,靜靜地仰望天空。淺水看了很久很久,才輕輕地對我說:“雨藍,也許你不能理解。大人有他們的世界,孩子無力管轄。你站在他們的角度想想啊,你爸爸已經(jīng)不愛你媽媽了,卻要努力地裝出愛她,維持已經(jīng)沒有意義的‘家’,不是很痛苦嗎?為了各自的一生,分開。有時,放手也是一種愛。”我不說話,淚水一顆顆掉下來。那天晚上,我們就躺在草叢里,看閃爍的星星,沉沉地睡去。
在我十五歲那年,被查出了患有白血病。但我遠離家庭,沒有財禮治療,眼看只能等死了,淺水卻拿出了一打筆錢,淡淡地說:“雨藍,拿去吧。”“淺水,哪來的?”我問。“是父母留給我治療的。他們怕我的心臟病突然發(fā)作卻沒錢治療。不過醫(yī)生說我這種心臟病十五歲過后發(fā)作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所以你不要擔(dān)心了,去做手術(shù)吧。”我只好先去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后卻人照顧,淺水又神奇地聯(lián)系上了我媽,讓她來照顧我,自己則放學(xué)后來給我補課。
我的病拖了一年,等到完全康復(fù),淺水已經(jīng)十七歲了。她又一次拉上我,來到霧水草場,在朦朧的霧氣中,她平靜地說:“你看,好了吧。能為朋友做一件事情,真的很快樂。17-15=2。我已經(jīng)平安地活過兩年了,應(yīng)該不會再有什么意外了。雨藍,我們一起活到很老很老。”就在這時,她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
十幾年了,我還是忘分布了淺水,那個美麗憂郁的女孩。我清楚地記得淺水的最后一句話用的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
我現(xiàn)在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為淺水而做的,我是為淺水而活的……
淚水模糊了眼睛,隱約看見墨綠的波浪里有個白色的身影,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微笑著說:“雨藍,沒有我,你也可以獨自生活。不要想我,快樂就好。”我剛想抓住她纖細的手,她卻隨著似水的歲月遠去,直至消失在生死邊緣,消失在墨綠深處……
霧水草場的霧不愿散去,似乎在為她祭奠。云快速變換,草在風(fēng)中搖擺,天地之間,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