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樹就在我們住的那幢樓的前面,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在曲徑通幽的那個拐彎處,整日整夜與我們對視。
它要比別處的其他樹大出許多,足有合抱之粗,如一位“偉丈夫”,向空中伸展;又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繁茂的葉子如長發(fā),披肩掩面,甚至遮住了整個身軀。
我猜想,當(dāng)初它的身邊定然有許多的樹苗和它并肩成長,后來或許它本身的素質(zhì)好,頑強地堅持下來。它從從容容地走過歲月的風(fēng)雨,高大起來了。
深秋某日,我望向楓樹,一片火紅,紅得熱烈,紅得瘋狂,紅得直逼我的眼。我想起京戲舞臺上那出美艷慘烈的《霸王別姬》。身著紅裳的虞姬斷絕地橫抹一劍,便在生命的舞臺上輕盈深情地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恰似一片紅葉,在命運的風(fēng)中緩緩著地,但求以一己的美麗消亡,換取愛者的生之路。那一片紅裳,濡濕了古今多少英雄淚!正真是天地為之動容的一幕。
接下來便是烏江自刎。“無顏見江東父老”,難道如此便有顏見虞姬之魂?李易安自可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為項羽的赴死擊掌贊嘆,但虞姬呢?那一片紅裳,算不算白白飄落在地?
浮想聯(lián)翩,伴以風(fēng)雨大作,了無睡意,就獨自披衣臨窗。夜如墨染,頃刻間我也融入這濃稠的夜色中了。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天邊竟有幾顆寒星眨巴著瞌睡的眼!先前原是錯覺,根本就沒有下雨,只有風(fēng),粗暴狂虐的風(fēng)。
我擔(dān)心地看向不遠(yuǎn)處的那株楓樹。只能依稀看到它黛青色的輪廓,承受著一份天邊的蒼涼。陣風(fēng)過處,是葉葉枝枝互相簇?fù)眍澠鸬暮籼枺瑫r而像俄羅斯民謠,時而像若有若無的詩歌。
次日醒來,紅日滿窗,竟是大晴。
惦念的是那一樹紅葉。推開窗,面對的樹,竟是一個顯山露水的甲骨文。沒有昨天的葉,剩下的是虬樹挺干。我的心像是被誰擱上了一塊沉重的冰。這一夜的風(fēng)就凋零了滿樹的生命!而風(fēng)又奈你其何,墜落的終要墜落,無須挽留,你還有一身傲骨與春天之前的整個冬季抗?fàn)帲?/p>
于是,面對楓樹,我明白了寂寞,不是慨嘆韶華流逝的漠然,不是哀怨人潮人海中的孤寂,而是一種禪意,一種寧靜和虛空的玄奧,服從自然又抗衡自然,洞悉自然又糊涂自然。
任風(fēng)雕雨蝕,四季輪回,日月如晦,花開花落,好一種從容淡泊的大度!
不禁又感慨起,虞姬的那夜紅衣紅顏的生離死別,悲哀起她屈從天命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