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昏黃的燈光下前塵往事的時候,已是江南草衰葉黃的冬季了。涼意已浸滿院落,但徹骨的冷似乎還沒有造訪的意思。日中的陽光如雪,燦燦的,讓你無法追憶,只想懶懶地坐在廊檐下接受它的輕撫。不過,日中的美妙時光終敵不過同事的戲玩,欣欣然,將時間空耗。夜幕降臨,人靜屋空,猛然想起自己半載未寫文了。過去的寵愿似乎不曾立過,在心底泛起的是淡淡的憂傷。
愛夜的人多喜歡這寂寞的時刻,讓心靈的溪水漫過記憶的河流。夜是夢之國,是心靈獨語的天堂,在無人相顧的時候,散發(fā)出槐花的淡淡幽香。記憶中最深的是兒時的月夜,雖不識月華朝露,但那村莊、稻垛、茅舍、溪水在月光下影影卓卓,婆娑迷蒙,讓人有思古之幽情?;锇榈慕新曉谙娜盏拇迩f永遠是熱鬧與快樂的召喚,要是聽不到同伴的叫聲,多半是他們睡著了,否則這無垠的月光又是為誰而照?明月千里,煙籠岸柳,永遠是鄉(xiāng)間最美的景色,可惜大人們總沒有心情去欣賞,也只有我們這一群孩子不肯讓月光寂寞,在人家的墻垛后玩著捉迷藏的游戲。
兒時的記憶尤如清澈見底的溪流,溪水映著月光,叢林陪著夜霧,輕紗薄面,一切令人難以忘懷。有月的夜明明滅滅了許多次,心底的印象只是月光下的一剪秋水、一座山巒、一處村莊、幾聲犬吠,以及田中那削山芋干的健壯背影。也曾于漆黑的夜中行走,天地間沒有聲息,影影卓卓的鬼火在野外的山坳中忽明忽暗、忽左忽右。一個生命,卑微得如同一棵野草,在黑夜的幕簾中緊閉著呼吸,急急地走著。雖說受過唯物主義教育,不信世上有鬼神存在,但走在荒無人跡的墳地里,多少冒出一點冷汗,好在路的盡頭有一溫暖的去處,盡管很簡陋,但總是親切而熟悉的。黑夜是美的,一個人坐在后山的石上,任風輕拂,任想象環(huán)宇而飛,那確實是難以割舍的一刻。天地間沒有喧囂,沒有熱鬧,只有忠實于土地的莊稼在夜風中吐出生命的氣息,我聞到了一股清香,那是芝麻與大豆散發(fā)的,我聽到了一種叫聲,那是沒有夜歸的云雀發(fā)出的,我還聽到一種有節(jié)奏的心跳,那是一個不甘于過貧窮生活、充滿對美好生活的渴望的年輕人的心跳。
沒有誰在這樣的夜中和我說話,只有周圍的莊稼與野草雜藤和我分享夜的安謐。
夜是偉大者,它抹去了一切等級與色彩,將現(xiàn)實與夢幻、清醒與昏沉、浪漫與罪惡編織在同一個網(wǎng)中,讓你選擇,讓你分享它的偉大。有天夜里,雨下得歡暢,鉛灰的云團遮住了月的華光,我一步一趨走在泥濘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身上滿是雨水,腳下滿是泥濘,一不小心摔到了田里,一身的濁泥。我無暇顧及自己的狼狽,郊野的溝渠里正響著嘩嘩的水聲。這時我多么希望有一個人走過來給我勇氣與力量,然而除了急促的狂雨,沒有誰肯欣賞我的潦倒。前面的路不知通向何方,我只知道我的家在南方。路過一個村子時,我不得不向正在吃晚飯的農人打聽眼前的方位,好心的農人指給了我一條通往家的路。走了將近三個鐘頭,我終于看見一片亮光,那是熟悉的老壩所發(fā)出的銀灰色的光。一種狂喜之情自天而降,腳下似乎也變得輕來,我唱起了不成調的歌曲,象一位勇敢的斗士朝著勝利的方向前進。要是沒有這雨夜,我怎么知道生存的艱難,怎么知道父親那深沉久遠的愛。就在我在路上跋涉的時候,我的父親在后山冒雨等我回家,煙蒂扔了一地,父親終于在失望與焦慮中回到家,而我正在吃母親下的一碗熱乎乎的湯面。見到父親,我的眼睛有點濕潤,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
當我再次由黑夜中尋覓家的燈光時,是在夜行的火車上。窗外漆黑一片,偶爾有一、兩處燈火劃過,仿佛天空的流星。車上是慵倦的旅客,他們來自四面八方,不知他們從哪里來,也不知他們到哪里去。我的心很平靜,與幾位貧苦的鄉(xiāng)下人聊著他們的家常,盡管他們穿著襤褸,還不知道今晚夜宿何處,但一談起他們的家鄉(xiāng),臉上立刻會露出幸福的微笑,其中有一位漢子說:“我們的家鄉(xiāng)很美哩。”我知道他們此刻的心情,盡管身在異鄉(xiāng),他們的心早已飛往那夢魂牽繞的故土了。那兒有他們熟悉的山林、村莊、河流以及親人朋友,那兒是他們的根,無論他們有怎樣的遭遇,都有一雙雙充滿慈愛與關切的目光在等待他們。
夜制造了許多奇異故事,有了這些動人的故事,我們才不覺得生的寂寞。又是一年的春天,月華如鉛,叢林暗幽,我站在庭院中,月華沐浴著我的心,清明透澈如一枚水晶藍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