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已有好幾年了,但我一直忘不了與他一起送郵的那些日子。
父親是村莊里的郵差,每隔一段時間就背上郵包把村民們的信件拿到集市的郵局寄出去。村莊座落在四面環(huán)山的低谷里,信息閉塞,交通十分差,幾乎與外界斷絕了聯(lián)系,成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村莊與集市有好幾十里的路程,由于沒有汽車,只得徒步行走,因此,來回一趟至少也得幾天時間。父親的一輩子光陰就是消耗在通往集市的那些山路上的。
我初中畢業(yè),便跟著父親一起去送郵。在未上路之前,我腦子里幻想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可以領(lǐng)略河流山光,可以到集市游玩,也許還可能會得到村民們的豐厚待遇。但上路后,我才發(fā)覺自己太天真了,現(xiàn)實與幻想中的完全不一樣。天未亮,就得背起郵包匆匆上路,那時村民們還在熟睡中,誰也不知道我們這時候上路,更不用說還會有人來送程。這到底讓我感到有些失落,覺得自己像是被村民們趕出村莊的罪犯一樣,冷冷清清,一切都是在靜悄悄中進(jìn)行的。
那些山路彎彎曲曲,十分崎嶇,有時要躍過陡峭的群山,有時要過河;而有些說是路,其實不是路,是叢林,現(xiàn)在變成了路,那都是我與父親踩出來的。這樣的路是充斥著危險的,若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墜入深山,被河水沖走,或迷路。而我的父親走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路,也就是說他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危險,生命總在生與死的邊緣上掙扎。不過,每一次他都能化險為夷,安全抵達(dá)目的地。但這多少讓我覺得父親的生命卑微,比不上背上的信件。
在山路上行走,有時半天也見不上一個人影,聽不到一句別人的說話聲。這讓我感到很寂寞很孤獨,一下子覺得自己像墜入了無底洞,或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與父親也很少說話,只顧著趕路,若累了,就坐到路邊歇息一下,喝幾口水,或吃一些自制的燒餅。那餅又硬又不香,往往哽咽著難以吃下去。這時候我就想起在家時吃的香噴噴米飯。但我又會想起父親大半輩子就是吃這種燒餅過來的,心里又是難過又是無奈。
若是下雨,又找不到避雨的地方,父親與我大多是淋著雨趕路的。如果附近有人家就去避避。父親像是一位常客,那些村民都熟悉他,對他的到來也很熱情。父親對他們的接待也沒有何客氣,顯得很隨便。事實上夜晚我們住宿的地方就是這些村民的家。他們的熱情使我對這一路上的不滿與對父親的痛惜得到了一些安慰。
父親見了熟悉的人常用手指了指我笑著介紹似的說,這是我兒子,以后送郵的重?fù)?dān)就由他來承擔(dān),有什么事找他,就跟找我一樣。起初我并未知道父親要把這個送郵的職務(wù)交給我,直至他在說出了這一句話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父親不讓我繼續(xù)讀書,而讓我回來跟他送郵是有目的的。我很生氣,頓時對父親有了厭惡感。而父親則長嘆一口聲,語重深長地對我說,上級讓我找個人代替,而外人我放心不下,就只有找你,你也就將就一下,等我病好,再把你換下來。說到父親的病,是因為長期的艱難跋涉、營養(yǎng)不良而造成的。他開始時沒有醫(yī)治,后就日益嚴(yán)重,五年后就因這種病去世的。我仍舊很生氣,畢竟我討厭干這種活。而實際上,我也沒代替過父親,他始終是放心不下,每次都與我同行。
小時候每逢過年過節(jié),父親總不在家,他像一根綁著村民們對外面的親友的祝福或問候的線,忙于路途中,無暇顧及我和母親。我不懂事,以為父親不愛我,便常抱怨他,漸漸的不再與他親近。后來我的心思被父親知道了,他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因此而常?;丶?,一切仍是像往常。直至現(xiàn)在我才知道父親當(dāng)時的心里裝載著多少苦悶,忍受著多大的痛苦。就是因為他愛我,愛這個家,才忍痛離開我們。
到了集市,父親先把信件投到郵筒寄出去,然后才去查了查有沒有寄來給村民們的信件。他沒有在此多逗留,干完了自己應(yīng)做的事后,就又背起郵包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集市里有汽車,搭車回去可以免走好幾里路,而父親似乎不熱衷于搭車,他總說那車不準(zhǔn)時,容易擔(dān)誤時間,還是走路的好。我不服,你不去搭怎么知道不準(zhǔn)時?說不準(zhǔn)時就不準(zhǔn)時,你怎么老想著投機取巧呢?走路實在有什么不好?父親忿忿的說。那時候我心里還暗笑父親因循守舊,跟不上時代發(fā)展,仍保留著落后的思想。其實父親是為了省錢才這么說。
父親對待那些信件總是小心翼翼、愛護(hù)有加,從不馬虎。也因為如此,他從未丟失過一封信。晚上父親把給村民的信件一封封的疊放好,次日就每家每戶去敲門送信。父親說送信是件快樂的事,看著村民們打開信看的那高興的笑臉,心里就樂滋滋的,有一種榮譽感。但我一直沒有這種感覺。那種艱苦的行程,使我漸漸的對送郵這一行不滿。村民們真是傻,哪不去,偏要往深山里擠,這深山有啥好?偏僻落后,沒有汽車沒有電視,窮得叮當(dāng)響,瞧瞧人家那些城里人,活得有多舒服,哪像咱們?我常常這樣抱怨。
父親在很多事情上與我的想法及做法完全相悖,因此,我們經(jīng)常吵架,感情上曾一度破裂。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厭惡過我。他愛送郵這一行業(yè),直至臨終前他還惦記著背包里沒有寄出去的那些信件,叮囑我要繼續(xù)走送郵這條路。但我最終是違背了他的意愿。20歲那年我有幸進(jìn)城工作,之后就再也沒有背起過郵包。
前段時間回家,母親跟我說,以后送郵再不用走路了,有汽車直接開入村莊,村民們到集市也方便了很多。我忽然想起父親,心里頭不禁涌起了幾分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