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原是一名海軍軍官,從我記事起,就和大海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我還在母親肚子里時,就隨母親乘坐火車、汽車、輪船奔波于兩地。父親更是每年從大家匆匆趕到小家,又從小家匆匆趕回大家。
相聚的時光充滿了溫馨與幸福。每當(dāng)父親探家,把大蓋帽扣在我頭上,我都會說:“你戴!你戴!”然后拉著父親、母親的手奔向街頭,遇到那相識的阿姨,我會故意揚(yáng)聲:“爸爸,你背我!”那阿姨也會心的笑迎上來:“??!冬冬有爸爸了。”隨又故意道:“不是爸爸,是叔叔吧?”我急又堅定的更正:“是爸爸,我有爸爸!”然后,昂起頭,驕傲的看著她,似能找回往日失落的心。倒是在家時一不小心,真的會不經(jīng)意的喊出“叔叔”來。
父親常給我講些小故事,也常同我在玻璃茶幾上打打乒乓球;茶幾很矮,父親弓著腰總感疲倦,時不時會搬只小凳坐著打。這時,我總會過去拉起父親,道:“不坐倒。”我以為站著打才夠認(rèn)真。父親會站起來堅持一下,然后又坐下。我又去拉,父親復(fù)站起,又打了幾拍,再坐下。我再去拉,反復(fù)幾次,父親真的很累了,放下球拍,對我說:“我們玩別的游戲好嗎?”而我余興未了:“不好。”父親又說:“我們上街去玩好嗎?”“上街?”我想了想“好!”欣然同意。畢竟,外面的生活更陽光,更具誘惑力。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離別的痛苦,無奈的等待猶漫且長。
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書信往來。每一次讀父親的來信,母親都熱淚盈眶。我坐在小板凳上一遍一遍的問:“還有呢?還有呢?”又盯著母親:“再讀一遍!再讀一遍!”我愿意看到母親含淚讀信的模樣。
后來父親轉(zhuǎn)業(yè)了,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幸福了一陣,平淡了一陣,過后,才感到多了一份管束,少了一份自由。
父親真的很嚴(yán)厲,我好玩的天性又不能很好的配合,因而常常遭到父親的呵斥與責(zé)罵。漸漸的父親變得陌生起來。距離的美到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學(xué)習(xí)又是玩耍的年齡,父親向前,我意在后。然陋盾怎強(qiáng)得過鐵矛?況我握力不濟(jì),只能潰退而逃。爺爺、奶奶家是我成長的搖籃,此刻更是我避風(fēng)的港灣。老人是仁慈的,關(guān)鍵時刻總能阻止父親過激的行為。這讓父親十分的懊惱,有時也不管不顧的迫我就范。“怕”字朝我慢慢襲來,后來見到父親我都會緊張和不安。
父親空閑時,總會給我講些未學(xué)的功課。見到父親,我頭腦已是一片空白,那還知曉講的東西或是南北?講著講著父親便惱怒的偏離了主題。我唯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聽著數(shù)落,那眼淚初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再后便盈衍的自吞自咽。幸有母親的干預(yù),我才得以脫身,才稍稍心舒氣順。
母親的胸懷是寬闊的,無論我做錯什么,都能得到母親的包容和寬宥,所以,我同母親總有談不完的話題。
父親不在家時,母親總會讓我盡情的玩耍。盡情、盡興,多么珍貴!多么難得。
我從未聽過父親的表揚(yáng),有時我考得很好,拿著全優(yōu)的成績單滿心歡喜的交到父親手中,父親看后也只是“嗯、嗯”的點頭,全無表彰、獎勵的意思,也未輕露贊美、肯定的神情。
想玩又怕故生技巧。父親在家時,我會翻開書本劃上幾筆。父親一出門,我便如放飛的小鳥“颼”的一聲飛出了牢籠。父親回來時,我已玩得滿臉是汗坐在桌子旁邊裝出認(rèn)真研讀習(xí)字的模樣。父親會說:“休息一下,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不要玩久了。”我慢慢的合上書本,慢慢的站起,一副坐久了的樣子。我沒有回頭看父親,聽覺告訴我:父親并未向我走來。我這才小心翼翼的步出臥房,由客廳出到門外,松一口氣,僥幸的揚(yáng)長而去。
這一回,沒玩多久,遵照父親的話,準(zhǔn)時回到家中。直到有一天,父親把我罵的狗血淋頭,我才知道其實父親早已察覺,只不過憑心情,沒有點破罷了。
父親也深知這種教育方法的錯誤,但父親仍然不肯放松我。父親說:“冬冬,我也想你多玩一點,能輕輕松松的學(xué),但現(xiàn)在是應(yīng)試教育,拼的是分?jǐn)?shù),大家都在努力拼命的學(xué),從胎教開始,人人如此,你怎么可能游離于社會呢?你不抓緊、不努力學(xué),怎么能夠跟上時代的步伐?將來怎么在社會上立足?”頓一頓,本想繼續(xù),見我一臉的茫然,隨欲言又止,沉默了一刻,無言的離開。那進(jìn)退的表情極其復(fù)雜。
炎熱的夏天,父親會帶我到陸水湖中去游泳。陸水湖湖面寬闊,島嶼棋布;游船如畫舫,快艇似梭羅;是消暑旅游的圣地。熟悉而親切的湖光山色似母親敞開的胸懷,一如羊水般清澈、透明的湖水正在碧波蕩漾。第一次游泳,第一次去到那深水之中,那興奮、那喜悅、那驚慌忙亂、手足無措的動作已招老弟小妹們?nèi)⌒?。雖套著游泳圈,卻怎么也保持不了平衡,一雙小腿總是向后高高的浮起,那頭只要朝水中栽去,我緊張的高喊:“爸爸!爸爸!”慌亂中已嗆飲了兩口“羊”水。父親只在我身邊伸手托了托游泳圈說:“你兩條腿在水中只需輕輕的前后擺動就行了;你若亂踢亂蹬,當(dāng)然要受到(母親的)懲罰了。”我緊扶游泳圈,平靜了一會,然后試一試,果然平穩(wěn)了許多。慢慢得了要領(lǐng),自如后,父親便把我推向更深更遠(yuǎn)的水域。這時,方有一種重回母親懷抱的感覺。似這樣在浸泡中被托起的感覺真好!即無拘束又無纏繞,可自由的環(huán)顧、環(huán)游四周。
不遠(yuǎn)處可見操槳的木船上有漁夫正在收網(wǎng)捕魚。那被網(wǎng)的魚兒甩動著魚尾、扭動著身軀極力掙扎,銀白色的鱗片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天空中時不時會有一行歸巢的白鷺越過湖面,飛向那遠(yuǎn)處的山巒。
遠(yuǎn)遠(yuǎn)的有快艇朝這邊駛來,犁起的波浪幾乎將我吞沒。我邊躲邊急呼:“爸爸!爸爸!”父親游過來托起我反旋向?qū)訉拥牟ɡ?。并告誡我:“波浪如潮,逃避的結(jié)果是覆滅、是死路一條;只有迎上去才會化險為夷,才能領(lǐng)略到弄潮的樂趣。”又著重:“人生亦如此!”真的很神奇:波似有義,浪似有情,見了面一臉的友好,全沒了兇神惡煞的魔樣;倒像一只搖籃,忽起忽落,令人心蕩神怡。波浪過后,一切歸于平靜,有如劫后余生的我更感大自然的美麗與惠澤!
夕陽更向西去,晚霞映紅了湖面,仍有夜泳者絡(luò)繹不絕的朝湖邊走來。湖邊是嬉鬧戲水的人群。湖心是我、是父親、是星星點點的搏擊者。
父親游泳從不用救生圈,父親一定習(xí)慣了風(fēng)浪,因為父親是從大海中走來的人。
孫利民示兒冬冬
2005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