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東藏
在此次青海游出行之前,我剛剛讀完了一本關(guān)于原罪的書,解釋世間眾象的紛紜差別。爾后就開始收拾行裝,包括紙、筆和書。所以飛機在午夜輕掠于云層之間的時候,我明白自己會這樣一直清醒著。
高原·星河·幻覺
比之著名的“青藏高原”,我偏愛自己對她新的詮釋——“東藏”,即西藏之東。導(dǎo)游清甜的聲音在黑暗的車廂里縈繞,似乎是一種隱藏的召喚。我用手指觸摸冰涼的車窗玻璃,向著陌生的夜空望去。瞬間,我有些顫抖,我看見了一條無邊際的星河。我無法描述她給我?guī)淼恼饎?,只能說靈魂回應(yīng)了這神秘召喚的感知,我將踏上一條熱切的路途。
以往空洞的比喻,“鉆石”“搖晃的燈火”“眼淚”“破碎的月光”都得到了生動的顯現(xiàn)。呼吸在玻璃表面彌漫出一層不清晰的水霧,我陷入了一場幻覺。璀璨的星河緩慢流淌,在未知的彼岸輕輕搖動著藍色蘆葦,飛鳥如同霧氣,隱約翩躚在光影之間……猛烈的顛簸使我從幻覺中驚醒,幻覺中的場景似曾相識,最后,我拼命回憶卻找不到它的來源。
藍水·金灘·幽秘
沿途拍照的時候,才真正感受到高原的脾性。
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段淺藍色的織錦,這就是著名的青海湖,它似乎一直飄延至天空。高山深處的湖泊,大地極目處的眼淚。如果它確是文成公主破碎的鏡面幻化而成,也許我就能在稀薄的空氣中嗅到一絲惆悵和悲涼的氣味。
道路傾斜得越來越匪夷所思。我產(chǎn)生一種預(yù)感:快要進入山區(qū)了。東藏獨特的景色像巨幅畫卷一般自行展開又自行收攏。車內(nèi)悄無聲息,只聽到馬達的聲音。左邊崇山峻嶺直插云霄,汽車艱難穿行其中,蒼茫的天地撲面而至?;厥?,卻是山花爛漫,碧草起伏,花莖草葉纏綿著風聲,陽光淋漓了空氣和土地,汩汩流淌,聲脆如泉響,寂寞也無,悲凄也無,極樂天地在遠方微笑。
空氣微微震動。人群驟然只剩下蒼白的驚愕。我放下手中的相機,因為圖片只會扭曲它原生的美,終會敗給自然的偉大。
青海湖沿岸跑著許多乞討的藏族小孩,脫皮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一群小女孩笑嘻嘻地向我圍過來,伸出掌心稚嫩、皮膚干裂的手,嘴巴里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句怪異的普通話——“給錢了嘍!”我掏出一些硬幣,放在她們手中,心里絲毫沒有行施之樂。
在湖上的事情完全是觀光和拍照。汽艇濺出珍珠樣的浪花。青色的山配上晶瑩的水和天,是別處看不到的清幽、遼遠。轉(zhuǎn)身,金色沙灘點綴幾處青青草灘,洞開另一種風景。
回來的路上,我注意到那些手繪在陳舊平頂房屋上的壁畫,異彩紛呈,異域的神祗始終妖嬈地深不可測地俯看著眾生,咧開怪誕的笑容。經(jīng)幡上飄動著無數(shù)的圖騰,動物的頭顱懸掛在屋檐之下,透著一股深具誘惑力的幽秘,我?guī)缀醣凰鼈兺耆孛宰×恕?br />
此時,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深重。如同面對著吉普賽女郎的黑色面紗而克制不住去揭開它的沖動,無法控制。我靜靜地佇立在斑駁的墻壁前,手指顯然是靈敏的器官,因為我用它們“聽”到了神的囈語。什么是原罪。我低聲喃喃。
城池·荒漠·原罪
汽車經(jīng)過珈瑪發(fā)山的時候,謝導(dǎo)的聲音適時響了起來:“在藏語中珈瑪發(fā)是‘鳳凰棲息之地’的意思。”
草原上零星的天葬臺顯得很突兀。“藏族人有三種葬禮,土葬、火葬和天葬。”我的神經(jīng)驀地一緊,天葬?那是一種古老神圣的葬禮,常常在族人建好的天葬臺舉行。我望著無垠的草原和山脈,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場景。
道路一直在迂回上升,漸漸越過了海拔3000米的高度,道路的前方即是純藍色的天空——我們似乎將要去遙遠的天國了。這是一條天路。通往天空之路,朝拜天神之路。
山間嵌著一些物體。是什么?我懷疑心里已定的判斷。“大家也許注意到了,山上泥土砌成的房子,它們是土族人居住的房子,這些民宅是四合院,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平房,廊檐雕刻有花紋圖案。另外,四合院正中豎有嘛呢旗桿。”導(dǎo)游告訴我們。
我仔細辨認那些破敗泥土堆壘而成的屋檐表面,并不曾看到什么雕刻的花紋圖案。相反,我看到在粗劣得仿佛搖搖欲墜的土墻前,坐著一個、兩個、四個……一群土族孩童。他們的衣服早已辨認不清顏色,粘滿塵土的腳趾探出同樣粘滿塵土的拖鞋。女孩們美麗的頭發(fā)梳成的無數(shù)根纖細的發(fā)辮早已粘在一起。他們蹲在隨時可能坍塌的屋檐下,用奇異的目光盯著來往的車輛和行人。強烈的陽光直射在荒涼的村莊和裸露的土地之上,在燃燒。我突然理解在哈佛就讀的成都女孩為何當初看見車窗外成千上萬的“垃圾蟲”之后,便確定了自己一生的目標,考入哈佛經(jīng)濟系,拯救中國的難民。也許現(xiàn)在說起來有幾分可笑,但它確確實實是民眾的苦難以及那空洞的目光喚醒了內(nèi)心單純的愿望。對于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也僅僅是讓自己的善良經(jīng)歷一次不同的驗證嗎?我無法回答。
更高遠的山石叢中凸顯出更多的土房,環(huán)繞了四周,散落于整座山峰,儼然是一座城池。那些佇立于城池中的無數(shù)根嘛呢旗桿刺破了蒼穹。它們向著無邊的天幕。旗桿之下暗暗流動著的卻是未被祝福的愚昧和貧窮。
我無法將其與傳說中的人間仙境——世外桃源或是香格里拉聯(lián)系起來,形象地說它就如同是青山藍水中的一片荒漠——生命和文明的荒漠。接著我看到了極其旺盛的生氣,那是一片片生長于巖土中的小麥。此時,我甚至覺得即便它是靈魂的荒漠,但無疑它很頑強。而頑強也是生命的一種本質(zhì)。
我想,我知道了什么是原罪,或者是具體的意象對應(yīng)了原罪的定義,頭腦中似乎回響起書中的那一段話:
靜穆不是原罪,
原罪僅是存在。
生命是一種存在,
情愛也是一種存在
——這就是原罪。
生命是一種存在……這就是原罪……不……這種說法太過宿命!
我的思緒亂成一團,簡直無法繼續(xù)思考下去。也許智慧之樹能夠指引我。
藏廟·菩提·朝圣
“步步生蓮”的傳說昭示著佛祖的偉大以及蓮花非凡的隱喻。不禁浮現(xiàn)出書架上那本安妮寶貝的《蓮花》,我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參透了蓮花的奧秘,因而獲得小說的靈感。但至此,我對這種花充滿敬畏。
塔爾寺里陳列著許多巨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表面上都鑄有或刻有梵文——“唵、嘛、呢、叭、咪、畔”,這是觀世音菩薩的六字真言,即六字大咒。我順時針轉(zhuǎn)動著古老的經(jīng)筒,據(jù)說能夠祈福長壽。
在正殿前門圍站著許多人,一定又是發(fā)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雖然我并不喜歡湊熱鬧,但我還是擠了進去。
是一位年老的婦人——從她頭頂?shù)牟适蜕罴t色衣袍可以看出,她是一位藏族老婦人。顯然,她在進行正式的朝圣儀式——雙手空合,扣額,扣口,扣胸,然后雙手撐地,俯臥下去,挺起身,走上前一步,再次俯下身,繼續(xù)同樣的動作。這不可怪,我撇撇嘴,許多藏民在固定的年份都會進行此類的朝圣儀式。我剛要把視線從老婦人的身體上移開,卻猛然注意到一個驚人的事實,她沒有墊布,這意味著她的膝蓋、手掌和整個上半身將在完全沒有隔擋的情況下一次又一次地碰撞、摩擦——地面甚至——臺階。
無疑,信仰之力。
后記:在此次的東藏之行中,貫穿始終的思考圍繞著神秘的梵文、信仰以及原罪。當然也穿行于自然的神奇之光和深遠回響中。
東藏是一片值得我紀念的風景。它甚至比我曾經(jīng)遭遇的每一個城市,每一快站牌,每一群人,都更值得紀念。因為它莫測的特質(zhì),還有,沿途的黑色沙粒下女子的臉孔,舞蹈的紅褐色小孩,無盡的巨大的山谷……我在它們身上感嘆過造物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