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斤是我們班最瘦的同學(xué),但因為生下來時,重達(dá)九斤,周母高興,就叫了九斤。
周九斤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劉小米是我同桌,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已經(jīng)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周九斤是從小學(xué)的三年級就開始喜歡劉小米的。因為劉小米是三年級轉(zhuǎn)到我們班的,為了能跟劉小米坐一起,周九斤請我吃了一個學(xué)期的冰棍。后來老師死活不讓換,這也就成了他童年的唯一遺憾,我也成了他童年回憶的惡人。
周九斤是真喜歡劉小米,每天早飯不吃,省下錢給劉小米買冰棍吃,以至于成年后,劉小米始終比周九斤高五厘米,我問過他,為什么喜歡劉小米。他說:
“你不覺得劉小米笑起來特別好看嗎?特別是那根小辮子,就像蜻蜓的尾巴。”
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比喻有問題,誰會說一個姑娘的辮子像蜻蜓尾巴呢。
也難怪劉小米不喜歡他,太不會說話。不過因為他的努力,事情還是有了起色,只要有劉小米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周九斤在身邊。時間久了,班里的同學(xué)一看見他們倆,就喊他們是“九斤小米”,想想其實還真挺配的。
可所有的一切,都不妨礙劉小米不喜歡周九斤。我很早很早就問過劉小米,你為什么不喜歡周九斤。劉小米的回答意味深長:
“周九斤哪兒都好,就是太張揚(yáng)了,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我。”
我說:“他就是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他的。”
劉小米撇撇嘴,沒再說話。
劉小米學(xué)習(xí)特別好,情商高,也挺早熟,每次都是班級里的前幾名??芍芫沤镉肋h(yuǎn)都是吊車尾,但他好像永遠(yuǎn)都不擔(dān)心。周九斤依然每天接送劉小米,路上的時候,永遠(yuǎn)都是周九斤在說話,說一切能逗笑劉小米的話。每天早晨周九斤見了劉小米都說:
“小米小米,你看我是不是長高了點兒?我快趕上你了吧。你什么時候做我女朋友呀?”
劉小米總是笑瞇瞇地說:“還差點,快了快了。”
周九斤之所以每天都纏著劉小米這么說,是因為在小學(xué)的時候,劉小米就告訴他,如果想讓我喜歡你,你就要比我高。從此周九斤的生活里,除了劉小米就是吃雞蛋、打籃球??刹还苤芫沤镌趺磁?,劉小米始終比他高五厘米。周九斤不止一次跟劉小米說:“你等等我,別長那么快呀,我很辛苦的。”終于有一天發(fā)現(xiàn),劉小米不再長個兒了,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周九斤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長了。于是他們的身高永遠(yuǎn)相差五厘米。
劉小米究竟喜不喜歡周九斤,沒人清楚,但我知道。有一次周九斤發(fā)燒,沒來上學(xué),第一次劉小米自己上學(xué)。多年后劉小米告訴我說,那天她是一路哭著去學(xué)校的??蛇@也是許多年后我才知道的,年少的周九斤自然無法知曉了,他仍然在孤軍奮戰(zhàn),傻了吧唧。
高中畢業(yè),劉小米去了上海的大學(xué),周九斤沒考上,差了五分。就像他和劉小米的身高一樣,永遠(yuǎn)差著五厘米,其實那時候周九斤不知道,劉小米如果脫了高跟鞋,他們是一樣高的,可沒人告訴過他,他也不敢去問。劉小米在大學(xué)上課,周九斤就在外面賺錢,賣衣服、擺地攤、烤肉串、當(dāng)司機(jī),什么賺錢他做什么,每到周末就去學(xué)校等著劉小米出來,陪著玩、陪著吃。錢都給劉小米花了,自己一件衣服舍不得買,周九斤說值得,劉小米一個人在外地不容易,自己應(yīng)該照顧好她,畢竟是自己媳婦兒。
大三的時候劉小米交了男朋友,不是周九斤。
聽說那男孩長得人高馬大的,是學(xué)生會主席,用了一束玫瑰花,把劉小米從周九斤身邊搶走了。周九斤后來說過好幾次,玫瑰花有啥用呢?她要喜歡,為啥不早跟我說呢?聽說那個男孩正好高過劉小米五厘米,我們也終于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周九斤沒戲了。后來周九斤說:
“有些事,勉強(qiáng)不了的,我看著都覺得好般配呢。”我心疼,罵他傻。
他也不反駁,他說從小學(xué)追劉小米一直到現(xiàn)在,不后悔,但也累了。半年后周九斤離開上海,去了寧夏,跑運(yùn)輸,一路從南到北地奔馳。月月如此。
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劉小米跟學(xué)生會主席分手,找工作,搬家。都是周九斤跑去上海幫忙的。也不說什么,就是悶頭干活。劉小米看著周九斤的背影不是滋味,談不上是什么感覺,像感動又不像,就是心疼,但肯定不是愛。因為劉小米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樣的人,不說,就懂。可這件事,周九斤做不到,這么多年一次都沒有??措娪爸豢幢阋说模燥堉贿x貴的。從不問劉小米喜歡吃什么,想看什么。自己一意孤行地愛著。
因為劉小米的原因,周九斤把運(yùn)輸線改成上海到寧夏,他說從上海出發(fā),再從寧夏回來有奔頭,因為劉小米等著他呢。劉小米有一天晚上問周九斤:
“九斤,你追我這么多年不累嗎?”
“不累,就是你總不搭理我,覺得有些委屈。”
“那我下個月做你女朋友吧,你別委屈了。”
“為啥要下個月啊?”
“下個月就是你追我整十三年了。”
周九斤終于追到了劉小米,花了十三年的時間,跨越了他整個人生。雖然要下個月,但他也高興,這么多年都等了。消息傳開后,曾經(jīng)的班級群都炸了,一個小學(xué)班外加初中班和高中班,共同見證了周九斤一路的辛苦。我們都覺得愛情已經(jīng)不值一提,但在周九斤這里一直那么干干凈凈。
周九斤特別高興,想給劉小米好的生活,想把最好的給她,給我打電話時,聲音都提高了,跟我說:“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你看我還是成功了吧,劉小米就是我媳婦兒。”我說是啊,這么多年了,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什么時候辦喜酒啊,班級里都等著隨禮呢,都等太久了。
周九斤笑呵呵地說:“快了快了,年底就結(jié)婚,到時候你們都來啊。”
我說:“一定。”
周九斤是2009年冬天走的,寧夏回上海的高速,大霧,車禍,人當(dāng)時就不行了。
距劉小米答應(yīng)周九斤的日子,還剩半個月,周九斤的葬禮是回老家辦的,大部分的同學(xué)都回去了,葬禮那天所有人都紅著眼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周父周母,就在葬禮快結(jié)束的時候,劉小米來了,她散著頭發(fā),光著腳,手里拎著高跟鞋。慢慢地走到周九斤身邊,趴在周九斤身上,像哄著睡著的周九斤一樣,輕輕地說:
“周九斤,你看我和你一樣高了。”
“我可以做你女朋友了,你快叫我名字?。?rdquo;
“周九斤,我是劉小米,你快起來送我上學(xué)吧,我快遲到了。”
“我樓下旁邊又開了新飯店,你快帶我去啊,求求你了……”
我們實在看不下去,強(qiáng)拉著劉小米離開,在掙扎的時候,劉小米的眼淚落在了周九斤的臉上。周母哭著說:“我家九斤可怎么走啊,他走不了了,走不了了。”后來我才知道,老人都說人死了,是不能讓活人的眼淚碰到身體的,不然無法輪回投胎,就得一直陪著掉眼淚的那個人。這件事雖然不知真假,但我沒告訴劉小米,但我相信,周九斤肯定是不想走的。
第二天周九斤火化的時候,我們打算把他的東西都燒了??傻阶詈蟀l(fā)現(xiàn),上面全是劉小米照片,有考試后的,有畢業(yè)時的,很多階段,就差他們的合影。劉小米求我們把東西給他,別燒了,有幾個朋友氣不過罵劉小米:“他愛你這么多年,可你沒資格。”我拉開他們,把東西給了劉小米,她抱著那堆東西,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傷心,那個愛她半輩子的周九斤沒了,再也沒有了。
三年后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碰見了劉小米,依然單身。手上戴著佛珠,神態(tài)靜素,我問:“你這是信佛了?”劉小米點頭,說:“也不是信佛,就是舍不得他,想讓自己心靜一些,也想知道人生在世,到底為了什么。”我說你就打算一直這么單著嗎?劉小米笑笑說:
“我沒法愛上別人了,我欠周九斤的,一輩子都不夠還。”
“你欠他什么?”
“欠他一個答案。”
“什么答案?”
“……”
周九斤笑嘻嘻地問劉小米:
“小米小米,你看我是不是長高了點兒?我快趕上你了吧。你什么時候做我女朋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