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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么愛上他

記得那一次的同樂會上演了兩出話劇,畢業(yè)班的學長們排練的是《吳鳳傳》。我姐姐被老師選出來女扮男裝,演主角吳鳳。

除了《吳鳳傳》,畢業(yè)班的學長們還在排練另外一出話劇《牛伯伯打游擊》。這兩個話劇組每天中午都在學校的大禮堂彩排。我吃完了便當,就跑去看姐姐如何“舍身取藝”。她演得不大逼真,被殺的時候總是跌倒得太小心,還細聲細氣地叫一聲“??!”吳鳳被殺之后,接著就看牛伯伯如何打游擊。當然,彩排的時候劇情是不連貫的。

彩排了幾天,那個指導游擊戲的老師突然覺得戲中的牛伯伯打土匪打得太容易了,劇情沒有高潮和激戰(zhàn)的部分。于是,他臨時改編了劇本,用手向臺下看熱鬧的我一指,說:“你,吳鳳的妹妹,你上來,演匪兵乙!”

之后的午休時間,我的任務便是蹲在一條長板凳上,面前一大片黑色的布幔將我與前臺隔開。當牛伯伯東張西望地經(jīng)過布幔時,我就蹦出來,大喊一聲:“站?。∧睦锶??”有匪兵乙,當然,也有一個匪兵甲。甲乙兩人一同躲著,一起跳出去,一起大喊同樣的話,也各自拿著一支掃把柄假裝是長槍。

在當時的小學里,男生和女生是禁止說話,也不可能一同上課的。如果男生對女生友愛一些,或者笑一笑,第二天上學的路上,準會有人在墻上涂上“某年某班某某人愛女生不要臉”之類的鬼話。在那個時代,老師居然將我和一個男生一同放在布幔后面,讓我們一同蹲在長板凳上,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們始終沒有在排練的時候交談過——他是一個男生。我們天天一起蹲著,那種神秘而又朦朧的喜悅卻漸漸充滿了我的心??偸窃谀瑪?shù)到17時,布幔外牛伯伯的步子正好踩到跟前,我們便一起拉開大黑布幔,叫喊著沖出去了。

就是那么愛上他的,愛上那個演匪兵甲的人。

同樂會結束了,學校的一切照常進行。我考試不及格,被老師喝問為什么退步時,我講不上來。于是老師責罰我,打完后我撩起裙角,彎下腰偷偷擦掉了眼淚。竹鞭子打腿其實并不怎么痛,只是我很想借此而疏解傷心。

那個匪兵甲,我只有在朝會的時候可以遠望一下,要在隊伍里找他倒也不難,因為他的頭比別人光,也比較大。

那出戲演完后,隔壁班級的男生總是成群結隊地欺負人,下課時跑到我們女生班的門口叫囂,說匪兵乙愛上了牛伯伯。被誤解已很難過了,更令人難過的是,上學經(jīng)過的墻上被人涂上了鬼話——牛伯伯和匪兵乙正在戀愛。

有一天,我下課后走田埂小路回去,迎面來了一大群男生,雙方在狹窄的泥巴道上對峙,那邊有人開始嬉皮笑臉地喊,慢吞吞地:“不要臉,女生——愛——男——生——”

我沖上去要跟站在最前面的男生打架,大堆的臉交錯著撲向我。錯亂中,一個幾乎是在受著極大苦痛而又驚慌的眼神傳遞過來,那一瞬,我的心,尖銳而甜蜜地痛了起來。我突然收住步子,拾起掉到水田里的書包,低下頭默默側身而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下去,朝會的時刻,我總忍不住輕輕回頭,眼光掃一下男生群。那淡淡的一掠,總會被一雙漠然的眼睛接住。我總固執(zhí)地相信,那眼神里的冷淡,是另有信息的。

中午不再去排戲了,吃完了飯,我就坐在教室的窗口看同學。也是在那一次,我看見匪兵甲和牛伯伯在操場上打架,匪兵甲被壓在泥巴地上,牛伯伯騎在他身上,一直打他。那是雨后初晴的春日,地上有許多小水塘。我看見牛伯伯順手挖了一大塊濕泥巴,“啪”的一下糊到匪兵甲的鼻子和嘴巴上,被壓在下面的人四肢無力地劃動著。那一剎那,我?guī)缀跻舷?,指甲掐在窗框上都快把木頭掐出洞來了,眼睛卻不能移位。后來,我跑去廁所里吐了。經(jīng)過那一次,我更肯定了自己的那份愛情。

在那長長的高小生活里,每天夜晚,我都在黑暗中苦苦哀求垂聽禱告的神,苦求有一日長大了,做那個人的妻子。我哀哀地求,堅定地求,說絕對不反悔。

當我們站在同樣的操場上唱出畢業(yè)的驪歌時,許多女生哭得稀里嘩啦,女老師們的眼眶也是淡紅色的。司儀一字一句地喊,我們一次一次地向校長、主任、老師彎下腰,然后聽見一句話:“畢業(yè)典禮結束。禮——成。散——會。”我沒有按照兩年來的習慣回一下頭,而是跟著同學們往教室里沖。理抽屜,丟書本,打掃,排桌子,看了一眼周圍的一切,這,就結束了。回家的路上,我盡可能地跑,沒命地狂跑,甩掉想要同行的女生,一口氣奔到每天要走的田埂上去,喘著氣拼命地張望——那兒,除了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水波,沒有什么人在等我。

進初中的那年,我穿上了綠色的制服,坐公共汽車進城上學??坦堑乃寄睿词乖倩仡^,也看不見什么了??晌乙廊灰谝归g祈禱了才能安心睡覺,那個哀求,與高小時仍一模一樣。有一次,我反反復復祈愿,說著說著,竟然忘了詞,心里突然浮上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無能為力的悲哀。

“當年,你真愛過牛伯伯吧?”

我笑了起來,說:“沒有,真的沒有。”

許多年過去了,兩次小學同學會,來的同學都帶了家眷。人不多,只占了一張大圓桌。說起往事,我心中涌出一些淡淡的喜悅和親切,畢竟這都已成往事了。

飯后,一個男生拿出我們那屆的畢業(yè)紀念冊——學校印的那一本。同學們尖叫起來,搶著看當年彼此的呆瓜模樣。那一張張自以為是的小面孔,大半莊嚴地板著,好似跟攝影師有仇。

“小時候,你的眉頭總是皺著。真受不了!”一個男生說我。

“原來你也偷看我呀?”我順手拍了一下他的頭。

輪到我一個人捧著那本紀念冊的時候,順著已經(jīng)泛黃了的薄紙找名單——六年甲班。找到一個人名,翻到下一頁,對著一排排的光頭移手指,他,匪兵甲,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我連忙將目光移開,還是吃了一驚,好似平白被人用榔頭敲了一下。“我要回去了,你們是散還是不散呀?”

大家喊喊叫叫地散了。坐車回家,付錢時,我手里握的是一把仔細數(shù)好的零錢。下車了,計程車司機喊住我,慢吞吞地說:“小姐,你弄錯了吧!少了5塊錢。”我沒有跟他對數(shù),道了歉,馬上補了。司機開車走的時候笑著對我說:“如果真弄錯倒也算了,可是被騙的感覺不大舒服。”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只能說一句:“哎,老天爺,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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