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傳說,人死之后,靈魂不會立即消逝,它依舊存在于充滿電磁的空間中,在某種特定的環(huán)境下,它會象蛛網(wǎng)一樣,無聲無息地附著在另一個人身上;而這時,原有的記憶和意識就會被覆蓋,一種新的體驗也隨之被激活。——迷信的人把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鬼附體”,而科學(xué)的解釋,則是把其歸類為精神病理學(xué)的一種。本文所述的故事,并不支持以上的任何一種解釋,也就是說,本文既擯棄刨根問底的科學(xué)精神,也擯棄神秘蒙昧的迷信思想,從某種意義上,它只是一個關(guān)于尋找失落的愛情、以及靈魂回歸的故事……
一
有道是:四川自古多險途,本故事就發(fā)生在四川省境內(nèi)。——這是一座不高的山,一條公路修筑在山腰間,在山的背陰面有一個U字形彎道;公路外側(cè)是峭壁,下面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死水溝。自公路通車以來,這個死水潭每年都要吞噬掉許多失事的車輛。司機們都把這個路段稱之為“死亡彎道”。
山下有一個小鎮(zhèn),人口不多,稀稀落落地散落在三面環(huán)山的盆地中央。這里交通不便,原本屬于窮鄉(xiāng)僻壤,幾年前,鎮(zhèn)政府依托本地的自然風(fēng)光,把這里建成了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度假勝地。如今小鎮(zhèn)的名稱也改了,叫作“幽然山莊”。現(xiàn)在是隆冬季節(jié),山上山下草木凋零,正是旅游的淡季,幽然山莊這段時間很少有游客光臨。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蘇兆瑞,一年之前,他的妻子在死亡彎道下面的死水潭里溺水而死,一直到現(xiàn)在,尸體還沒有被打撈上來。過幾天就是妻子的忌日,別人都是在故去親人的墳頭前進行祭祀的,而蘇兆瑞只能重返妻子的葬身之地,聊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蘇兆瑞乘坐的是一輛跨省的長途客車,他在座位上一直昏昏欲睡,汽車通過U形彎道時,他才猛然警醒,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目的地。
下車的時候,售票員指著前排的行李架向他問:“同志,您是不是忘您的行李?”蘇兆瑞搖搖頭,徑直下車了。蘇兆瑞是個作家,通常他出門的必備行李,只是一支筆和一沓稿紙。他這次來到幽然山莊的另一重目的,也是為了躲避城市的喧囂,以便于潛心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夜晚,一番跋涉后蘇兆瑞感到身心俱疲,首要的任務(wù)是找個落腳的地兒。
“守望旅館”是一家庭院式的小旅館,管理員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蘇兆瑞向他報了姓名之后,卻見他滿臉驚訝,笑著問:“您說您叫蘇兆瑞,您和省里那個著名的作家同名同姓?”
蘇兆瑞想不到在這樣一個偏僻之地,也有人聽說過他,于是笑著回答:“我就是那個作家。”
小伙子滿臉敬慕,連聲說:“失敬失敬,想不到您這么年輕!我拜讀過您的許多作品!”接下來他又自我介紹說:“我叫葛多;不瞞您說,我也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曾在報刊上發(fā)表過幾篇文章,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氣哩!——不過比起您來,那可是小巫見大巫了!——不知您打算在這里住多久?如果我有一些寫作方面的問題向您請教,希望您不要拒絕……”
小伙子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可見是個健談的人。蘇兆瑞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著,挑了間客房,早早休息了。
次日一早,管理員葛多便來到了蘇兆瑞的房間,端茶倒水,對這位作家盡獻殷勤。葛多果然是個狂熱的文學(xué)愛好者,話沒說上幾句,便扯到了“文學(xué)方面的問題”。他說:“我知道您是個小說作者,我可以為您提供一些寫作方面的素材,不知您有沒有興趣?”
其實蘇兆瑞毫無興趣,只是為了敷衍他的熱情,淡淡地說:“你說來聽聽——”
“確切地說,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葛多煞有其事地說,“我有一個表妹,半個月前,從南方打工回來之后,莫名其妙地患上了一種怪病,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所有的親人她都不認(rèn)識了;有時候她甚至?xí)钢R子里自己的投影失聲尖叫,然后向周圍人質(zhì)問:她是誰,鏡子里的那個女人是誰?——這件事確實令人不解!”
“她是不是患上了精神分裂癥什么的?”蘇兆瑞插口問。
“我也正是這個想法。但是鎮(zhèn)上的人都說她是被鬼附了體!——你知道,村民們都缺乏基本的科學(xué)素養(yǎng),所以同他們實在沒法交流!”
蘇兆瑞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同他繼續(xù)交流下去了,于是岔開了話題:“鎮(zhèn)上有沒有出售香燭祭品的商店?”
“鎮(zhèn)東頭有一家殮衣店,那里附帶出售香燭祭品,不過離這里很遠(yuǎn),不容易找得到。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替你跑一趟。——對了,你要那些東西做什么用?”
蘇兆瑞簡略地把自己來到小鎮(zhèn)的目的告訴了他。葛多聽了,先是滿臉驚訝,接著又若有所思地說:“這么說,去年在死水潭里溺水身亡的,原來是您的妻子?”
蘇兆瑞點點頭,說:“怎么,你也知道這件事?”
“鎮(zhèn)上很多人都知道!”葛多隨口回答,接下來他又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問了這么一句奇怪的話:“請原諒我的唐突,請問您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叫作——”
“她叫什么名字,這與您有關(guān)嗎?”蘇兆瑞打斷了他的話,語氣頗為不滿。
葛多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連聲道歉。蘇兆瑞要親自去往那家殮衣店,詳細(xì)問了路徑,轉(zhuǎn)身便要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又聽見葛多在后面大叫一聲:“唔,我想起來了,您妻子的名字是不是叫作紅裊衣?”
這小伙子如此不識趣,讓蘇兆瑞煩惱異常,回過頭去,用嚴(yán)厲的語氣說了一個字:不!
本地有一種風(fēng)俗,如果一個人先于父母而死去,他就沒有資格入土安葬,而是用青磚砌成一個長方形的簡陋墓室,在把棺槨封閉進去;當(dāng)?shù)厝硕及堰@種墓室稱之為“丘”。
死水潭附近散布著幾十座這樣的“墳丘”,歷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有幾座“墳丘”的墓壁已經(jīng)坍塌,里面的棺槨赫然裸露著,給周圍的氣氛平添了幾分詭異和不祥。一年四季,這里都罕有人至。
蘇兆瑞擺好了香燭祭品,面對著死水潭,默默地禱告著。
死水潭對岸是一堵峭壁,在這里不時還能看見上面的公路上有汽車通過,汽車的呼嘯聲讓蘇兆瑞揪心不已,他閉上雙眼,淚珠順著臉頰滑落,他心里不斷重復(fù)著這樣一個想法:如果當(dāng)時開車開得慢一點,就不會發(fā)生拿起慘劇了!
二
蘇兆瑞的妻子名叫眉紅,他們認(rèn)識的時候,眉紅還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孩兒。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眉紅當(dāng)時的條件都是相當(dāng)優(yōu)越的。她父親是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她本人的相貌也是千里挑一,尤其是她的一頭秀發(fā),從十歲蓄到成年,已經(jīng)長及腰身。這樣的條件,能讓所有的男士都怦然心動。
而當(dāng)時的蘇兆瑞還沒有成為一個作家,僅僅是一個在社會底層掙扎的無名之輩;所以蘇兆瑞至今都不明白:當(dāng)初眉紅為什么會愛上自己,并且愛得如此熾烈?
兩人的愛情自然遭到了眉紅家人的反對,尤其是眉紅的父親,他無法接受、甚至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會嫁給一個窮光蛋。他給女兒的最后通牒是:如果你嫁給他,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兒,也不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
誰料想眉紅小小年紀(jì),性格確實如此的執(zhí)拗,那天晚上,她翻來覆去想了**,次日一早便離開了家門,桌上只留了一張寫給父親的字條:我選擇了離開;但是您并沒有失去您的女兒,相反您還會獲得一個親人,那就是您的女婿蘇兆瑞!
眉紅得到了愛情,卻失去了生活上的優(yōu)裕。兩人甚至都沒有資財舉行一次像樣的婚禮,婚后的生活也頗為凄苦。經(jīng)過長期努力,蘇兆瑞在寫作方面取得了成功,出了名,收入也豐厚起來。但是眉紅怎么也料想不到,在幸福的大門剛剛向她敞開之時,蘇兆瑞竟然向她提出了離婚的要求。
眉紅先是感到古怪而不可思議,而丈夫離婚的借口同樣古怪而不可思議:作為一個作家,在生活和精神上必須極度孤獨,才有可能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這種人不適合婚姻生活,在事業(yè)和愛情之間,他寧愿選擇前者。
就象當(dāng)年眉紅離家時的執(zhí)拗與決絕態(tài)度,她發(fā)現(xiàn)丈夫要離婚的心意也是不可回轉(zhuǎn)的。蘇兆瑞和眉紅簽下一份協(xié)議:所有家產(chǎn)都?xì)w眉紅所有,只要她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蘇兆瑞可以不帶走一個子兒!
就象當(dāng)年釋迦牟尼的出家,蘇兆瑞在交割了所有塵世的俗務(wù)之后,便也要離家出走,去異地尋找新的寫作素材了。
分手之際,眉紅帶著極大的疑惑和痛苦審視著自己一直摯愛不渝的丈夫,最終顫抖著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難道你忘了,當(dāng)初我為了這份愛,失去了多少東西嗎?
蘇兆瑞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抖抖手中的協(xié)議書,說:瞧,這就是你得到的補償。
眉紅還不死心,又問:你究竟愛過我沒有?
蘇兆瑞這樣回答:很遺憾,從來沒有!——當(dāng)初只不過是你一廂情愿,而你對我的愛,也無非是一種憐憫和施舍;譬如一個乞丐,在面對一個趾高氣揚的施舍者的時候,便面上顯得卑微而馴順,內(nèi)心里卻是懷著一種深深的憎恨感;現(xiàn)在呢,這個乞丐咸魚翻身了,他可以隨手拋棄在別人看來很珍貴的東西。你知道嗎,這樣做會讓我的心理得到極大的滿足,也許在我們結(jié)婚的那一刻起,我就盼望著有這樣一天了!
這番表白讓眉紅極為震驚,她問:這么說,當(dāng)初你和我結(jié)婚,不是出于愛,而是出于——
“沒錯——”蘇兆瑞打斷了她,輕松地噓了聲口哨,“而是出于一種深藏在心底的憎恨!”
蘇兆瑞離開了家,眉紅攤到在地上,痛苦的幾乎要失去知覺了。
第二個打擊接踵而至。眉紅失魂落魄地回到父母家時,發(fā)現(xiàn)大門已經(jīng)上了鎖,鄰居告訴她,眉先生一家半年前就已經(jīng)移民去了加拿大,并沒有留下任何物品或口訊。——眉紅這才意識到,原來一直到現(xiàn)在,父親依然沒有原諒她,依然在恨她,不然不會連舉家移民國外,都不讓自己的女兒知道。
她那么絕望地想:在這個世上,原來并沒有真心愛她的人!
蘇兆瑞的思緒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他扭過頭去,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走來一個穿紅衣的姑娘,眉清目秀,身段窈窕,蘇兆瑞覺得她很面熟,但又記不起究竟在哪里見過她。同時他又感到有些詫異:在這荒郊野外,怎么會無端冒出一個少女來?——鬧得就象聊齋上的氣氛似的。
蘇兆瑞正要搭腔,那女孩卻笑吟吟地率先開口了:“你從哪里來的?我看你很面熟??!”
蘇兆瑞既驚訝又好笑,心想: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他沒有回答,反問道:“你是不是幽然山莊上的人?”
她搖搖頭,忽然又這樣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說完不再開口,依舊笑吟吟地等待著對方回答。蘇兆瑞只好點頭答應(yīng),靜靜地觀察她
她指著前面的死水潭,說道:“我的發(fā)卡掉進水里了,你能不能幫我把它撈上來?——我不會游泳,看見水就害怕!”
這樣荒唐的請求讓蘇兆瑞哭笑不得。別說現(xiàn)在是冬天,即便是夏天,也沒有哪個傻瓜會潛入潭中,去打撈一個小小的發(fā)卡。于是他笑著向那姑娘說:“既然丟了,干脆買個新的!”
那姑娘怔怔地盯著潭水,搖頭說:“不,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她的言談舉止如此古怪,以至于蘇兆瑞懷疑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要中午,而蘇兆瑞連早餐都沒有吃。鎮(zhèn)中心距離這里大約6里,他離開的時候提醒那女孩:“不要一個人呆在這里,荒郊野外的,多不安全!”
今天是農(nóng)歷12月27,已經(jīng)到了年關(guān),鎮(zhèn)中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們都在忙著辦置年貨。蘇兆瑞來到一家餐館,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服務(wù)員送來飯菜,他吃到一半,猛一抬頭,忽然看見窗外有一張面孔,一雙大眼、直盯盯地看著他。這人正是先前在死水潭那邊遇見的紅衣姑娘。
蘇兆瑞感到莫名其妙,打開窗戶,向那姑娘問:“咿,你怎么也來到了鎮(zhèn)上?”
她回答:“我一直都在后面跟著你,難道你就沒有察覺?”
蘇兆瑞越來越疑惑了,“你干嗎跟著我?”
那姑娘瞪大了雙眼,怔了一會兒,接著搖搖頭,不知是不愿回答,還是自己都說不清楚原因。
接下來蘇兆瑞繼續(xù)低頭用餐,而那姑娘始終在窗外一眼不眨地看著他,他被盯得渾身不自在,于是向她說:“你要不要進來?我可以請你吃飯!”
聽了這話,那姑娘的眼神驟然亮了起來,使勁地點頭,迫不及待進了餐館。
吃完飯,結(jié)了賬,蘇兆瑞想在本地的集市上逛一逛,但是那姑娘卻成了甩不掉的尾巴,始終跟在他身后五米開外,不離不棄,即使蘇兆瑞上廁所,她也要在門口等候。蘇兆瑞搖頭苦笑不迭,心想:這女孩果然腦子不正常!
每天的下午和晚上,是蘇兆瑞的寫作時間,這時他必須返回自己的住所了。他想了想,然后來到一家商店,買了一個發(fā)卡,招手讓那姑娘到他跟前。
“這個給你,”蘇兆瑞說,“你家在那里,不如我送你回家吧?”
她接過發(fā)卡,愣了一陣,回答道:“我家里這里很遠(yuǎn),我已經(jīng)記不清回家的路徑了!”蘇兆瑞無計可施,這好讓她繼續(xù)跟著自己。
回到守望旅館,管理員葛多迎了上來,沒有理會蘇兆瑞,卻向他身后的姑娘說:“秀秀,你怎么又跑出來了?——你爸媽知不知道你來了這里?”
那姑娘沒有回答,蘇兆瑞問葛多:“你認(rèn)識她嗎,她究竟是誰?”
“她便是我的表妹沈秀秀,”葛多回答,“今天早上我給你提到過她,你已經(jīng)知道,她這里有問題——”葛多指指自己的腦袋,向蘇兆瑞暗示。
忽然那姑娘卻大聲叫道:“我不叫沈秀秀,我告訴過你們多少次了,我的名字叫紅裊衣,這次你們一定要記??!”
葛多聳聳肩膀,故作風(fēng)趣地說:“瞧,又來了!”
而這時蘇兆瑞卻陷入了疑惑,他問葛多:“紅裊衣——這個名字聽起來很耳熟!”
“您真是好記性,”葛多略帶諷刺地說,“我今天早上給你提到過這個名字,看來你并沒有忘記!——我表妹自從犯病以來,就總說自己的名字叫紅裊衣,!——什么狗屁不通的名字,中國哪有姓紅的?”
三
無論葛多如何勸說,沈秀秀始終不肯回家,葛多只好留她住在了這里。蘇兆瑞回到自己房間,鋪開稿紙,嘗試構(gòu)思自己的新作品。寫作需要平心靜氣擯棄雜念,蘇兆瑞上午剛剛祭奠了自己妻子,心情一直沒有得到解脫,不由又陷入了對往事的痛苦回憶之中。
蘇兆瑞一直低估了妻子的執(zhí)著以及對他的愛。蘇兆瑞離開了家,離開了眉紅之后,果然就象一個流浪作家一樣,在異鄉(xiāng)浪跡了整整一年。在這期間,他并沒有給眉紅打過一個電話、寫過一封信。——如同小孩子玩捉迷藏游戲,蘇兆瑞也是意圖要把自己藏起來,一直藏到別人都認(rèn)為他失了蹤、從而徹底忘掉他為止。——整整一年過去了,蘇兆瑞滿以為,即便是最有耐性的小孩,也不會無休止地進行一場毫無結(jié)果的游戲,同樣,他的前妻眉紅這時也應(yīng)該忘掉他了。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蘇兆瑞回到家鄉(xiāng),便聽人說,由于一年前的那次打擊,眉紅已經(jīng)瘋掉了,一直住在市內(nèi)的精神病院里。
蘇兆瑞沒有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結(jié)果,不由為當(dāng)初的行為懊惱異常。他來到那家精神病院,眉紅還是原先的模樣,但是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已經(jīng)完全變樣了。
她象個小孩兒一樣,給飯就吃,送茶就喝,遞個枕頭,躺下就睡。眉紅的病情相當(dāng)嚴(yán)重,已經(jīng)引發(fā)了失憶癥,認(rèn)不出身邊的任何人了。盡管如此,由于殘存的情感記憶,她對蘇兆瑞仍有一種本能般的依賴感。在醫(yī)院的半個月里,眉紅若有片刻見不到蘇兆瑞,就會顯得焦躁不安,好像擔(dān)心再次失去他。
醫(yī)院條件不好,蘇兆瑞便把妻子接回家里,拋下手頭上的一切工作,專職伺候她。即便如此,也絲毫不能減輕他心頭的愧疚感。
有天晚上,蘇兆瑞擁著妻子躺在床上,給她唱歌謠,講故事,象哄小孩一樣,看著她漸漸閉上眼,方才悄悄下了床。他輕手輕腳從衣柜里取出了一些衣服,疊好后裝進一個旅行包里,挎在身上出門去了。當(dāng)時眉紅并沒有睡熟,在半夢半醒之間察覺到了蘇兆瑞的這些舉動。
蘇兆瑞拎著一大包衣服來到樓下的洗衣店,不經(jīng)意間看見店門外閃過一個人影,他追了出去,發(fā)現(xiàn)那正是他的妻子眉紅。她赤腳散發(fā),嚴(yán)寒的天氣里她只穿了一件睡袍,腳步急促,不顧馬路上車來人往,象個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闖;一邊還失魂落魄地尖叫著:“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你快回來……”
行人紛紛駐足觀看,猜不透著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不過蘇兆瑞心里一下便明白了:她這是在尋找我,她生怕再次失去我!蘇兆瑞飛奔向妻子,緊緊抱住了她,霎那間淚如雨下。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不過蘇兆瑞毫不在意,抽泣著向妻子說:“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眉紅用同樣的力度抱著丈夫,寒流凍得她只打哆嗦,她顫抖著問:“我見你收拾了行李,你是不又要離開我了?”
蘇兆瑞這樣回答:“從此以后,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如今,在這間客房里,眉紅那蒼白清秀的面龐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在蘇兆瑞的腦海之中。蘇兆瑞放下筆,感覺心臟有一種抽搐的跡象。他抬起頭,忽然間發(fā)現(xiàn)窗戶外面有一張面孔,同樣蒼白而清秀,不過那是沈秀秀的面孔。——原來她一直在外面窺視著蘇兆瑞。
蘇兆瑞寫作期間不容別人打擾,此時頗有點不快,開門向她說道:“秀秀,你這樣很沒有禮貌,你知道嗎?”
語氣頗為嚴(yán)厲,秀秀嘴角一撇,委屈的要哭,她說:“我不叫秀秀,我叫紅裊衣,我告訴過你的!”說完跑回自己的房間。
“紅裊衣,紅裊衣——”蘇兆瑞關(guān)上門,喃喃自語著,“這個名字怎么這么耳熟呢?”他不停拍打腦袋,仔細(xì)在記憶里搜索著,霎那間他的表情如同定格了一般,他想起了這個名字的來歷。
多年前他曾經(jīng)寫過自傳類型的愛情小說,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就叫做紅裊衣,在眉紅患上精神病之前,蘇兆瑞曾多次都給她聽;由于小說里紅裊衣的原型便是眉紅,所以她格外喜歡這部小說,甚至把這篇作品當(dāng)成了丈夫?qū)懡o她的“超大型情書”。——而蹊蹺之處在于,蘇兆瑞的這部小說根本就沒有發(fā)表過,沈秀秀何以也用上了“紅裊衣”這個名字?——難道這只是一種巧合?
蘇兆瑞心中充滿了疑惑,來到樓下,找到管理員葛多。葛多是個業(yè)余作者,趁機拿出自己的作品,要向他討教。蘇兆瑞哪有心思討論這些,張口便問:“你表妹秀秀究竟是怎樣得上精神病的?”
“我今天早上就要說給你聽,你卻不給我機會,”葛多這樣說,“秀秀的病得的非常突然,也非常蹊蹺……”
秀秀一直在南方打工,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三歲,父母在家鄉(xiāng)給她訂了一門婚事,男方是一個煤礦礦長的兒子,小伙子長相還可以,就是左腿有些殘疾。半個月前,秀秀回來相親,見了男方,心里十分不情愿。但是父母委婉相勸,男方又極盡殷勤,秀秀一時不忍拒絕。
臘月初八這天,礦長的兒子約秀秀出去,談戀愛的場所自然是越偏僻越好。不知不覺兩人來到了死水潭附近。秀秀要去方便,死水潭那邊墳丘連綿,正是掩身的好地方,于是就去了那里。礦長的兒子在這邊等了足有半個小時,仍不見她回來。不得已去哪里找她。只見秀秀躺在岸邊,褲子褪了膝蓋處,人已經(jīng)昏迷了。礦長的兒子嚇了個半死,連忙叫人將秀秀送進醫(yī)院,直到第二天,秀秀方才醒來。不過醒來之后,人已經(jīng)瘋了。
“她發(fā)瘋的時候有什么表現(xiàn)?”聽到這里,蘇兆瑞插嘴問了一句。
“今天中午你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葛多說,“那次昏迷之后,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身邊的親人一個都不認(rèn)識了,口口聲聲說自己叫作紅裊衣!——對了,還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她非常怕水,也怕看見鏡子,她家里的鏡子都讓她給摔碎了。”
“還有,她是不是還經(jīng)常到處尋找自己的發(fā)卡?”蘇兆瑞又插了一句。
“沒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葛多說,“我們給她買了好多發(fā)卡,她都說不是她自己的。——她是不是也管你要發(fā)卡了?”
蘇兆瑞沒有回答,繼續(xù)問道:“在她發(fā)瘋之前,你們當(dāng)中有沒有人知道紅裊衣這個名字?”
葛多回答:“沒人知道。——‘紅裊衣’,什么不倫不類的名字,一定是她胡思亂想編出來的!——對了,你覺得她是患上了那種類型的精神???鎮(zhèn)上的人都相信她是被鬼附了體。”
蘇兆瑞沒有回答,卻提起了另一個話題:“今天早上,你曾說要給我提供一個小說素材,我沒有接受?,F(xiàn)在,我同樣也要給你提供一個故事素材,你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這對你的創(chuàng)作,或許會有啟發(fā)。”
葛多立即來了興趣,拿起筆來,準(zhǔn)備要做記錄,卻被蘇兆瑞制止了。他聲音悠長地說:“你只需要坐下來靜靜地聽,這個故事,事實上就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
在接下來的幾十分鐘里,蘇兆瑞向葛多敘述了他和妻子眉紅從認(rèn)識到結(jié)婚,直到眉紅發(fā)瘋后的一段經(jīng)歷。
四
葛多聽完,同樣陷入了迷惘,懷疑地問道:“這么說,紅裊衣這個名字,以前除了你和你妻子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蘇兆瑞點點頭,接下來又略帶諷刺地說:“是啊,除了文學(xué)作品,現(xiàn)實中誰會起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
“讓我想想——”葛多叩著腦門,若有所思的樣子,“你妻子臨死前是個精神病,并且有嚴(yán)重的失憶癥,同如今秀秀身上的病癥,十分相似,難道秀秀真的是被鬼魂附了體?而這個鬼魂,便是你的前妻眉紅?”
蘇兆瑞沒有回答,葛多卻自己否定了:“算了吧,這是胡扯,世上哪有鬼,八成秀秀是患上了癔想型精神??!”
蘇兆瑞靜靜地觀察著他,過了一會兒又問:“我曾經(jīng)問過你,秀秀是不是經(jīng)常到處尋找自己的發(fā)卡?——你可知道原因?”
葛多搖搖頭,反問一句:“莫非你知道?”
蘇兆瑞說:“等我把答案告訴你,你就會覺得事情更加匪夷所思了”蘇兆瑞接著敘述往事。
無論蘇兆瑞在怎樣無微不至地照料眉紅,她的精神病始終不能減輕。去年年初,蘇兆瑞決定帶妻子去北京治療,行程定在農(nóng)歷的臘月二十七號。
那天,蘇兆瑞駕著私家車在省道上行駛,眉紅坐在副駕駛臺位置上。她有一頭長及腰身的秀發(fā),如今雖然她瘋了,對自己的頭發(fā)卻依舊愛護有加,悉心照料,從不出錯;這一點表現(xiàn)得頗象個正常人??墒钦l也料不到,接下來造成慘禍的,也正是這一襲要命的長發(fā)。
當(dāng)汽車來到那個著名的U形死亡彎道時,眉紅忽然松開了安全帶,雙手在下面摸索著。蘇兆瑞正在駕車,不敢分神,連忙問她:“你在干什么?”
眉紅回答:“我的發(fā)卡掉車?yán)锪?,我要找到它?rdquo;
“別找了,你影響我開車了!”蘇兆瑞大聲提醒她。
“找到了,找到了,”眉紅驚喜地說,“發(fā)卡就在你的腳下!”司機的雙腳在開車時的重要性眾所周知,但是一個瘋子哪管這些,伸手便要去拿。
這下徹底讓蘇兆瑞慌了神,汽車已經(jīng)臨近了死亡彎道的峭壁邊緣,忽然失去了控制,一頭栽了下去。
峭壁下面便是那個死水潭,汽車急速下沉,前窗的玻璃已經(jīng)被摔碎,水流大量灌入。經(jīng)歷這等事故,蘇兆瑞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忽然間眉紅緊緊抱住了他的胳膊,好像求救一般。霎那間蘇兆瑞又清醒過來,腦子里有一個念頭:救自己的妻子!
汽車完全被吞沒,蘇兆瑞屏著呼吸,通過前窗的破洞鉆到車廂之外;他并沒有立即浮出水面,而是始終緊緊握著眉紅的手。但是她在車?yán)镌趺炊汲霾粊?,身體痛苦地扭曲著。蘇兆瑞這時才發(fā)覺,原來她的頭發(fā)被纏在了方向盤上。此時兩人已經(jīng)快要窒息,汽車帶著眉紅的身體,已經(jīng)快要沉入潭底,而在眉紅的身體之上,蘇兆瑞依舊緊握著她的手,蘇兆瑞這時已經(jīng)打算踐行自己當(dāng)初的承諾了:從此以后,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但是,人的忍耐力畢竟有限,在蘇兆瑞失去意識之前,還是松開了妻子的手,任她沉入了不測的潭底……
葛多聽完,不由感嘆不已。他問道:“那起事故便是發(fā)生在去年的今天?”
蘇兆瑞默然點頭。葛多又問:“整整一年過去了,你妻子的尸體依舊在那潭中?”
蘇兆瑞此時已經(jīng)是潸然淚下,說道:“一來潭水太深,二來周圍岸邊地勢復(fù)雜,我找過許多專業(yè)人士,都說打撈工作無法進行!”
“車禍的起因,是由于你的妻子在車內(nèi)尋找發(fā)卡,而她的一頭長發(fā),也是導(dǎo)致她溺水的罪魁禍?zhǔn)?hellip;…”葛多喃喃自語地總結(jié)著,表情越來越嚴(yán)肅。“對了,我忘記告訴你:秀秀在患病之后,就總是嚷著要絞掉自己的頭發(fā),還經(jīng)常痛苦地叫喊:別拽我的頭發(fā),我都快憋死了!——沒錯,她掙扎時候樣子,的確像是個溺水的人!”
蘇兆瑞同樣嚴(yán)肅地望著葛多,聽他又說:“莫非,發(fā)生在秀秀身上的,的確是一起靈異事件?可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里容得鬼魂的存在?”
夜已深沉,旅館的大門洞開著,冷簌簌的風(fēng)不斷灌入。蘇兆瑞望著門外,眼光同樣陰沉,若有所思地說:“誰知道呢,也許它們不存在,但也許它們無處不在!”
蘇兆瑞躺在床上,很久方才入眠。凌晨兩點左右,他迷迷糊糊起來上廁所,廁所在走廊盡頭,里面還有一個浴缸,墻上掛著一面不大的鏡子。蘇兆瑞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鏡子里自己的面孔有點異常:那張面孔緊閉雙眼,臉色蒼白,仿佛是躺在一張床上,腦后枕著一個白枕頭。
蘇兆瑞使勁眨眼,鏡子里的面孔卻毫無反應(yīng),接下來又出現(xiàn)了一種幻想般的情景:那張面孔忽然發(fā)生了變化,眉心之間長出一個紅斑點,腦袋搖搖晃晃的,仿佛是處在一個行進的車廂內(nèi)。
蘇兆瑞吃驚異常: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還是鏡子出了毛?。克焓窒蜱R面摸去。這時,鏡子里那張面孔忽然驚醒了,圓瞪雙眼,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不可思議。蘇兆瑞嚇得張大了嘴巴,鏡中的面孔仿佛是在模仿他,同樣也張大了嘴巴,這時候,他分明從鏡子里聽到了一聲恐怖的尖叫!
蘇兆瑞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了,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原來是一個夢,自己依舊躺在被窩里。
天亮后,他在樓下遇見了葛多,葛多告訴他:“昨天晚上,廁所里的鏡子被人打碎了,這一定是秀秀干的;她發(fā)瘋之后,最痛恨鏡子了!”
五
蘇兆瑞在鎮(zhèn)上吃了早飯,漫無目的地四處游逛,不知不覺又來到了死水潭邊。風(fēng)聲凄寂,幾只烏鴉在頭頂盤旋,不時會落在枯樹的枝丫上,呱呱叫著,仿佛是在試圖喚醒周圍墳丘內(nèi)的死魂。
蘇兆瑞面對著潭水,默默向妻子禱告:當(dāng)初我并沒有踐守諾言,我感到很愧疚;如果你的靈魂能夠聽得到,請你明示我: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仿佛這禱告被靈魂所獲悉,一個詭異而可怖的情景出現(xiàn)了:水面上激起了細(xì)微的漣漪,一只手緩緩伸了上來,劃破水面,向岸邊移來。不久,一顆腦袋又浮出水面,面孔被頭發(fā)所纏繞,象是裹著一層黑色的繭殼。
蘇兆瑞并不害怕,自言自語說道:“是啊,我很后悔當(dāng)初沒有抓緊你的手,現(xiàn)在我知道我該怎么辦了!——你放心,這次我會緊緊握住,再也不放手了!”他同樣伸出右手,向潭中走去。
——冰冷的潭水讓他登時回到了現(xiàn)實當(dāng)中,四周看了看,并沒有任何情況發(fā)生,剛才那一切,只不過又是他的幻覺。他急忙上了岸,幻覺的消失反而讓他悵然若失。潭水浸濕了他的褲腿,可是他感覺不到寒冷,就象這個身體并不屬于自己一樣。
蘇兆瑞回到旅館,去沒有見到管理員葛多。傍晚時分,葛多回到這里,告訴蘇兆瑞這樣一個消息:秀秀出車禍了!
——今天早上,秀秀起床后找不到蘇兆瑞,失魂落魄地來到大街上,迎面一輛卡車撞來,硬生生將秀秀撞得飛了出去。司機下車后一直找不到她,原來她被撞進了路邊的地溝里;直到她伸出右手求救,才被司機發(fā)現(xiàn)。
蘇兆瑞聽了,心里又驚又駭,連聲問:“情況怎么樣,她有沒有生命危險?”
葛多說:“這丫頭真是造化;傷勢不太嚴(yán)重,只是昏迷不醒。但是據(jù)醫(yī)生說,她的顱腦并沒有受到?jīng)_撞,按理說不應(yīng)該導(dǎo)致長時間昏迷。”
秀秀的車禍因蘇兆瑞而起,但這時他只能沉默不語。
他正要回房間,卻聽葛多這樣說:“也許你不相信,其實我一直都懷疑,秀秀的精神病是假裝出來的!”
蘇兆瑞納悶地問:“何以見得?——你說來聽聽。”
原來,秀秀之所以拒絕父母給她定的婚事,是因為她在南方已經(jīng)有了一個男朋友,兩人甚至已經(jīng)發(fā)生了肉體關(guān)系。秀秀從**是一個靦腆溫順的孩子,既不愿違拗父母,也不愿放棄真愛,如果裝瘋賣傻可以逃脫父母的逼婚,她未嘗不會這么做!
“秀秀發(fā)病之前曾經(jīng)告訴過我:她的男友名叫潘兵,大約30多歲。”葛多接著說,“兩人已經(jīng)約定,今年春節(jié)要來向秀秀的父母提親,今天已經(jīng)是臘月28,但愿他能早點到來;要是這樣,對秀秀的精神病恢復(fù),也會有所幫助!”
蘇兆瑞上樓之前,又問了一句:“這么說,你其實并不相信秀秀是被鬼魂附了體?”
葛多搖頭笑道:“秀秀發(fā)病時的某些行為特征,的確和你妻子生前的情況有某些相似之處,但是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這無非是一種巧合罷了!——難道你能相信鬼魂的存在?”蘇兆瑞同樣笑笑,未作答復(fù)。
六
次日,葛多要去省城辦點私事,早早便來到省道上候車。這里到省城只有幾十公里的路程,短途客車一趟接著一趟;由于是春運期間,大多車輛已經(jīng)客滿,況且路上查車又嚴(yán),一連過去了好幾輛,葛多都沒能攔下來。眼看已經(jīng)日上三竿,葛多等得心煩氣躁。
這時,一輛長途大巴車遠(yuǎn)遠(yuǎn)駛來,這類客車一般不在中途載客,葛多懶得伸手去攔。不料大巴車卻在他身邊停住了,透過擋風(fēng)窗,可以看見車上的司機正在向他招手。葛多認(rèn)識這司機,他名叫姜輝,是葛多的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始終都保持著聯(lián)系。
葛多上了車,便坐在了司機旁邊的位置上;老同學(xué)見面,高興還來不及,若葛多還要掏錢買車票,那就見外了。
姜輝常年跑運輸,路上單調(diào)乏味,況且他又是個健談的人,一邊開車,一邊同葛多滔滔不絕地聊天。這里便是U形彎道,路段危險,葛多怕他聊天分神,幾次提醒他:“要么你停下車,咱們拉開架勢,海侃神聊;要么你就閉嘴,專心開你的車!”
姜輝訕笑道:“這條路我跑了幾百趟,熟得很,閉上眼睛都能開。——看來你對我的開車技術(shù),是嚴(yán)重地不信任!”
葛多不再搭腔,過了一會兒,姜輝忽然又向他說:“對了,有一件事我的告訴你:大約在幾天前,有一個乘客下車時,把自己的行李丟在車上了;那是一個黑色旅行包,里面裝著衣服、手機、身份證,還有一些現(xiàn)金!”
此時汽車剛剛轉(zhuǎn)過第一個彎道,葛多聽得實在煩惱,便向他說:“這與我有何相干?——你直接把失物交給警察叔叔不就行了?”
“既然你不想聽,我就只再說一句話,從此后就閉口不言!”姜輝笑著說,“包里面還有幾張相片,是你表妹秀秀和一個男人的合影!——當(dāng)然,這些都與你無關(guān)!”
葛多頗有些詫異,立即問:“那男人是誰?——你認(rèn)識嗎?”
姜輝閉著嘴,一聲不響。葛多急了,催促道:“你倒是說話呀?”
姜輝笑道:“剛才是誰讓我閉嘴的?”葛多喊著:“嗨,你倒是來勁了!”
“照片上的男人便是失主,他的身份證也在旅行包里,”姜輝這才說,“相片上他和秀秀顯得很親密,看上去兩人好像是一對兒情侶。”
葛多想了一會兒,忽然急切地問:“對了,你看了那男人的身份證,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潘兵?”
“似乎就是姓潘,名字我記不清了。”姜輝說。
葛多心想:八成就是秀秀在南方的男友,看來他已經(jīng)到了本地。——這家伙可能是個糊涂蛋,來到這里不僅弄丟了行李,還把自己也弄得失蹤了,現(xiàn)在說不定在那個旮旯里要飯呢!
想到這里,葛多搖頭苦笑,回頭又問姜輝:“那個旅行包呢,在不在車上?你把它交給我就行了!”
“如你所言,我已經(jīng)把它交公了。”姜輝說,“如果你想要,就到省城汽車站的失物招領(lǐng)處去領(lǐng)取。”
到了車站,在姜輝的幫助下,葛多代領(lǐng)了那個旅行包。下午他辦完事,又回到車站上,打算回程依舊乘坐姜輝的汽車。離發(fā)車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葛多閑坐著實在無聊,忍不住好奇心,打開了那個旅行包。
包里的東西很普通,身份證上果然是潘兵的名字,另外幾張相片都是他和秀秀的合影。
葛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身份證和那幾張相片,在起初的半分鐘里,他的大腦如同一團漿糊一般,充滿了疑惑和詫異。他一向自稱是個業(yè)余作者,具有一個頗具想象力的頭腦,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里,他漸漸悟出了事件的原由:只有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才能解釋他心中的疑惑。
在這之后,葛多再也無法安靜地坐著,他站了起來,雙眼環(huán)顧四周,卻又目光渙散;焦躁地四處走動,但是雙腳不由自主地發(fā)軟。他的行為舉止怪異而可笑,以至于都引起了車站內(nèi)保安的注意。
在歸途中,司機姜輝依舊關(guān)不住話匣子,幾次試圖和葛多進行聊天,但都被葛多嚴(yán)厲地制止了。葛多說:“我警告你,從現(xiàn)在起到我下車,你再也不要用喋喋不休的廢話來干擾我的思考,我正在想著一件事情,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傍晚時分,葛多回到了幽然山莊。他并沒有立即回旅館,而是帶著潘兵的行李來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昨天秀秀出了車禍,現(xiàn)在依舊在醫(yī)院里。病房外,葛多見到了秀秀的母親。這位老婦顫危危迎了上來,唏噓的話語中包含著寬慰和喜悅,她告訴葛多:秀秀已經(jīng)醒來了,并且她的瘋病也好了,腦子也正常了!——多虧了那起車禍,這未必不是因禍得福!
葛多將信將疑來到病房,果然,他發(fā)現(xiàn)秀秀的一切言行恢復(fù)了正常,一見面便喚他表哥。此前她一直聲稱自己并不認(rèn)識這里的任何人。
葛多對她進行了委婉的試探,但是秀秀卻壓根不承認(rèn)自己曾經(jīng)患過什么神經(jīng)病,并且信誓旦旦地聲稱:她自從那天在死水潭附近昏倒之后,醒來便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病房里,并且身體還受了撞傷。其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粗阈銌渭兊拿婵?,葛多相信她并沒有撒謊。
葛多從旅行包了取出潘兵的身份證,問她:“你認(rèn)不認(rèn)識上面的這個男人?”
秀秀顯然吃了一驚,喜出望外地說:“這是潘兵的行李,它怎么會在你的手里?——他人呢,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這里?快帶我去見他!”
葛多愣了許久,說出這樣一番奇怪的話:“或許,他已經(jīng)把自己給弄丟了!”
離開時葛多依舊帶著那個旅行包,在走廊上又遇見了秀秀的母親。她告訴葛多:“以前大家都以為秀秀是被鬼附了體,只有你不這樣認(rèn)為;現(xiàn)在她忽然好了,可見并沒有這回事兒!”
葛多又沉思良久,說道:“而現(xiàn)在,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秀秀的確是被鬼附了體!”
七
葛多很晚才回到旅館,二樓的房間依舊亮著燈。葛多悄悄上了樓,透過窗口,可以看見那個作家仍在伏案寫作。他寫作的方式很奇特,下筆極快,眼睛卻不盯著稿紙,而是微微抬著頭,視線始終定格在前方的空曠之處,表情木訥,仿佛是在愣神,又仿佛是在思考著一件與寫作無關(guān)的事情。
葛多回到臥室,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室溫在15度左右,但是整個晚上,葛多都感到脊背發(fā)涼。
次日是大年三十,驅(qū)邪消災(zāi)的鞭炮聲響徹云霄。蘇兆瑞似乎**未眠,一副疲憊之態(tài)。他找到葛多,向他說:“昨天晚上我終于完成了我最后一部小說作品,這也是我平生唯一一部自傳性質(zhì)的作品,文中記述了我和我妻子的愛情經(jīng)歷,人名以及事件都是真實的。——關(guān)于這部作品,我有一件事情要請你幫忙!”
“什么事?”葛多問。
“那部作品的底稿就在樓上的房間里,以后如果你有時間,請你把作品寄往雜志社,并在信上注明:這是作家蘇兆瑞的絕筆之作!”蘇兆瑞這樣說。
“絕筆之作?——你是什么意思?”葛多目光惕厲地觀察他,忽然提高了嗓門,“這么說,難道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
“沒錯,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結(jié)束自己的性命了!”蘇兆瑞接口說,“我來到幽然山莊的另一重目的,也就是為了這個!”
“你要自殺?——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葛多詫異之余,還有幾分憤怒。
蘇兆瑞作出如下的解釋:原來,蘇兆瑞當(dāng)初之所以要那么絕情地離開自己的妻子,并不是由于他已經(jīng)不愛她了,相反,正是由于那份愛同樣熾烈,才導(dǎo)致他作出這樣的決定的。
很久以前,蘇兆瑞就已經(jīng)得知自己患有某種傳染性極強的絕癥。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妻子,因為他知道,就算他說了,眉紅對她的愛也決不會因此而減弱。同時他還知道:愛一個人,就是希望他能過得更幸福!蘇兆瑞已經(jīng)不可能給妻子提供更好的生活了,這樣下去只會連累妻子,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快刀斬亂麻,立即結(jié)束眉紅對她的那份念想。
蘇兆瑞當(dāng)初所找的離婚借口,能讓任何女人傷心欲絕,但是蘇兆瑞明白,現(xiàn)在傷害她,是為了她以后更好地生活。不料事與愿違,蘇兆瑞此舉深深地刺激了眉紅,成了導(dǎo)致她發(fā)瘋的根源。這時蘇兆瑞才終于明白:原來眉紅對他愛得如此之深,已經(jīng)不能自拔了。
“真沒想到,我這個患了絕癥的人,一直晃晃悠悠地活到了今天,而我的妻子,那個我一直在竭力拯救的人,卻在我之前死去了!”蘇兆瑞悲嘆道,“我的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就算我不主動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老天爺也會在不久后,來收拾這條性命的!”
葛多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試探著問:“這么說,你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實現(xiàn)你當(dāng)初對你妻子的承諾的?”
蘇兆瑞慘笑著:“所幸你還記得,沒錯,死,也要死在一起!”
“什么時候?”葛多問。
“今天!”蘇兆瑞回答。
“那種方式?”
“沉潭自殺!”
葛多盯著他,足有半分鐘之久,之后忽然歇斯底里地發(fā)了火:“你不能這么做,我告訴你,這條性命的存留,不能由你來決定,我的天哪,你瘋了嗎……”
蘇兆瑞始終微笑著,看上去已經(jīng)不可動搖。
葛多想了想,無奈地說道:“你聽我說,聽我說,我現(xiàn)在要去辦一件要緊事,如果你堅持要自殺,一定要等我回來,讓我見你最后一面。你記好了,不要自作主張,一定要等我回來!”
蘇兆瑞點點頭,做出了肯定的答復(fù)。
葛多出了旅館,立即給他的朋友姜輝打了個電話。“我有一件急事,需要去省城一趟;今天是大年三十,客車大都已經(jīng)停運,你能不能開著你的車,送我一趟?”
當(dāng)然姜輝并不樂意,他說:“我都忙碌了整整一年了,難得到了年底,剛要給自己放個假,好好休息幾天,你倒好,平白無故給我添麻煩!——究竟有什么事,非要在這個時候去省城?”
“這件事人命關(guān)天,”葛多說,“同時,這件事情也非常有趣,有趣到了能讓你毛骨悚然的地步!我去省城的目的,也是為了揭開這件事情的真相,趕快來吧,我保證你會不虛此行!”
葛多在公路上等候,幾十分鐘后,姜輝開著大巴車來了。葛多依舊帶著潘兵的行李,姜輝便問道:“這是不是昨天你從事物招領(lǐng)處里取得旅行包?——你帶著它干嗎?”
葛多表情神秘,說道:“如果整個兒事件是一宗迷案的話,那么這個旅行包就是最重要的物證!”
姜輝疑惑不解,煩惱地嚷嚷:“天哪,什么迷案、物證,真不知道你是在搞什么?——希望你不是在浪費我的寶貴時間!”
到了省城,通過不斷地下車問路,兩人終于找到了位于市中心的文聯(lián)大樓,這里也是作家蘇兆瑞的工作地點。單位已經(jīng)放了假,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仍在值班。一個禿頂?shù)哪腥私哟怂麄儭?/p>
“你和蘇兆瑞是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來找他,究竟有什么事情?”禿頂男人問葛多。
“是這樣的,我和蘇作家是多年的文友,互相書信往來已經(jīng)好幾年了,在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經(jīng)約定了這次會面!”葛多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個謊言。
禿頂男人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帶他們進了一間工作室。“這里便是蘇兆瑞的創(chuàng)作室,”禿頂男人說,“遠(yuǎn)來是客,你們先坐著,我去給你們沏杯茶。——失陪一下,慢待莫怪!”說完走出房門。
書桌上放著一個相框,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男的大約四十多歲,面容清瘦,女的穿一身紅衣,兩人偎依在草地上,顯然是一對兒情侶。
葛多拿起相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恰好禿頂男人這時沏茶回來了,向葛多說:“相片上的便是蘇兆瑞夫婦!——怎么,你和蘇兆瑞先前并沒有見過面嗎?”
葛多沒有回答,卻問道:“這女人便是他的妻子眉紅了?——我聽說過他們的愛情故事。”
“唉——”禿頂男人長嘆一聲,“他們之間的愛情經(jīng)歷,可以比得上一部小說了。——這真是一對兒不幸的情侶!“
葛多的視線始終沒有從相片上移開,他這時仿佛中了魔一般,喃喃自語:“蘇兆瑞,蘇兆瑞,你到底是誰?反過來說,到底誰才是你……”
“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禿頂男人這樣說,“你這次來見不到蘇兆瑞了,半月前他已經(jīng)去世了!”
啪的一聲,相框從葛多手上滑落,掉到了地上。葛多這時的表情古怪而不可思議,其中包含著驚詫、疑惑,乃至恐懼。他不斷用手拍打自己的腦門,自言自語道:“想想,想想,好好想想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他的舉止如此反常,一旁的姜輝擔(dān)心起來,問他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了?”
葛多并不理姜輝,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大笑起來,“對了,這就對了,蘇兆瑞已經(jīng)死了,沒錯沒錯,所有謎底都已經(jīng)全盤揭曉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
余下二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八
在葛多的要求下,禿頂男人講述了作家蘇兆瑞去世前后的一些情況。
在半月之前,蘇兆瑞的病情已經(jīng)無法控制了。他在病房里時昏時醒,清醒的時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周圍人囑咐:把我?guī)У轿移拮由磉吶?!那天午夜時分,他在睡眠中長逝。過了幾天,尸體被火化,按照他的遺囑,親友們把他的骨灰?guī)У搅水?dāng)初他妻子失事的地方。
“那個地方是不是幽然山莊的死水潭?”這時葛多插話問道。
“沒錯,看來你對這對夫婦的情況滿了解的。”禿頂男人說,“蘇兆瑞的骨灰就灑在那個死水潭里,這也了卻了他的一樁心愿!”
葛多點著頭,若有所思,說道:“是啊,蘇兆瑞曾經(jīng)做過承諾: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他做到了!”
臨走時,葛多從旅行包里取出潘兵的身份證,遞給禿頂男人,說道:“也許這很可笑,但是我還是請求你判別一下,身份證上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蘇兆瑞?”
禿頂男人戴上眼鏡看了看,幾乎笑出了聲。“當(dāng)然不是,差別太明顯了!”他搖搖頭,“我實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對了,我能不能帶走蘇兆瑞夫婦的這張合影照片?”葛多又說,“一來我想留著做個紀(jì)念,二來也能讓我不虛此行!”
那人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如果你堅持要的話,那就帶走吧。”
歸途中,葛多的表情凝重,一言不發(fā)。姜輝問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拜托你趕快告訴我!——你今天的舉止,就象你是個神經(jīng)病似的!”
“等到時機成熟,我會向你解釋這一切的。”葛多說,“但是你聽了之后,會更加以為我是個想入非非的神經(jīng)??!——至于現(xiàn)在,咱們還是趕快返回幽然山莊,有一條無辜的性命,正在你我的手里掌握著!——開快一點!”
汽車下了公路,來到通往幽然山莊的水泥路上,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的三四點鐘。葛多忽然中途下了車,手里拿著那張?zhí)K兆瑞夫婦的合影相片,急匆匆向死水潭那邊走去。后邊姜輝看他如此慌張,料定會有緊急情況,急忙跟了上去。
遠(yuǎn)遠(yuǎn)看見死水潭岸邊站著一個男人,看樣子是要往水里跳。葛多沖那人大喊:“慢著慢著,我說過要讓你等我回來!——你怎么不守信用?”
那男人跳進潭中,如今正是最冷的月份,即使不被淹死,也會被凍僵。——后面的姜輝看得目瞪口呆。
人命關(guān)天,天寒地凍也顧不得了,兩人也跳入潭中,合力將那男人救了上來。上岸后,那男人臉色蒼白,精神恍惚。他眉心有一顆紅痔,年齡大約在三十歲左右,——姜輝仔細(xì)觀察著他,覺得他有點面熟。
葛多拼命搖晃那男人的身體,大聲說:“醒醒,醒醒,你快醒醒吧!——告訴我,你現(xiàn)在究竟是誰,你還是蘇兆瑞嗎?”葛多拿出那張照片,舉到那男人面前,又說:“告訴我,相片上的男人是不是你?”
那男人稍稍清醒了一點,看了看相片,含混地說:“這是我和眉紅的合影,一直在我的工作室里放著,現(xiàn)在怎么在你的手上?”
“醒醒吧,醒醒吧,”葛多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如果相片上的人是你,那么這個人又是誰?——到這里來,好好看看你自己吧!”葛多幾乎是把那男人拖到了水邊,水面上反射出那男人的倒影,葛多指著水中的面孔,說:“瞧,這是誰,這是你嗎?”
那男人看著水中自己的投影,愣了足有十幾秒鐘,接下來發(fā)了瘋一般,大喊道:“不,那不是我,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我呢,我去了哪里?”
那男人掙扎著,用手拍擊水面,葛多緊緊抱住了他,**他直視自己的雙眼,“看著我,看著我!——讓我告訴你吧,你已經(jīng)死了,作家蘇兆瑞在半個月前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病故了,骨灰就灑在這個死水潭里!——現(xiàn)在的蘇兆瑞是一個幽靈,你明白嗎,你已經(jīng)死了,卻占據(jù)著別人的身體!”
“我已經(jīng)死了,我真的已經(jīng)死了嗎,是的是的是的——”那男人目光狂亂,手舞足蹈,仿佛有所醒悟,“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原來如此……”接下來,他像是忽然受到了重?fù)粢话悖腿惶傻乖诘厣?,口吐白沫,身體抽搐不已,過了一會兒,便不再動彈了。
看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旁邊的姜輝自然是目瞪口呆。他那么疑惑地望著葛多,問道:“天哪,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待會兒我會向你解釋的,”葛多背起了那男人,“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這家伙送往醫(yī)院,——今天你的汽車總算是派上了大用場!”
在醫(yī)院里,醫(yī)生查不出那男人昏迷的原因,只告訴葛多:他只是受了涼,生理狀況一切正常,按說不應(yīng)該導(dǎo)致這么長時間的昏迷,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
病人留在病房里輸液,葛多來到走廊里,向秀秀打了個電話。
“我已經(jīng)把你的男友潘兵帶來了,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里,你趕快來一趟!”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驚又喜,“什么,他已經(jīng)來了?在衛(wèi)生院里?——他出了什么事?”
葛多斟酌了一下,然后告訴她:“我可以確定的是,他的肉體毫無損傷;而你的到來,可能有助于他的靈魂回歸!”
秀秀很快來到衛(wèi)生院。病床上的男人面無血色,口角流涎,一副要下世的模樣。秀秀怕得要命,尖叫著問:“他究竟怎么了?”
姜輝在一旁說:“連醫(yī)生都不知道他得的什么病!”
葛多忽然這樣囑咐秀秀:“放開嗓門,使勁叫他的名字,使勁搖他的身體,說不定他就醒來了!”
“這樣管用嗎?”秀秀含淚問。
“你只管試試!”
秀秀依言照辦,大叫著:“潘兵,潘兵,聽到我在叫你嗎?”
動靜鬧得頗大,連醫(yī)生都驚動了。一位醫(yī)生來到病房,不滿地說:“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病人?”說著,就要上去阻攔。
葛多連忙拉住醫(yī)生,說:“慢著,等會兒——瞧,他有動靜了!”
果然,病床上的男人打了個激靈,忽然像彈簧一樣折起了上身,接著把頭仰起來,仰得極高,后腦甚至都貼到了脊梁上;雙眼圓瞪,嘴巴闊張,仿佛要大叫狂吼,可是并沒有發(fā)出聲音。
事情太過突然,連秀秀都嚇得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下來,那男人一陣痙攣,俯**子,嘔吐不止。秀秀連忙又跑上去服侍。
病人已經(jīng)清醒,情況也有所好轉(zhuǎn)。醫(yī)生在那邊目瞪口呆,“天哪,這樣也能治???”
葛多笑著說:“也許,這壓根就不是?。?rdquo;
那男人停止了嘔吐,一抬頭看見了身邊的秀秀,滿臉都是驚喜,“秀秀,怎么會是你?——我這是在哪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秀秀沒有回答,撲到他懷里,含淚說道:“你剛才快要把我嚇?biāo)懒耍?rdquo;
只有葛多心里明白:蘇兆瑞的靈魂離開了,潘兵恢復(fù)了原樣。于是他回答了潘兵剛才的問題:“這里就是你的目的地,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你已經(jīng)回來了!——對了,你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
那潘兵盯著他看了許久,眼神迷惘,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這對兒情侶久別重逢,親熱得都有點過分,葛多和姜輝來到了病房外面。葛多忽然問姜輝:“對于這個男人,難道你就毫無一點印象?”
“我早就覺得他很面熟,讓我想想——”姜輝敲敲腦門,恍然叫道:“對了,我想起來了:這家伙幾天前曾乘過我的汽車,他當(dāng)時就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臺位置上,一直都在睡覺,到了幽然山莊路口,他才忽然醒來。下車的時候,卻把行李丟到了車?yán)?,對了,?dāng)時我還讓售票員提醒他來著,可是這家伙理都不理……”
“這就對了,”葛多微笑著說,“潘兵就是在你的車上中邪的,從那時起,他就被作家蘇兆瑞的靈魂附了體,從此后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了蘇兆瑞!”
“什么靈魂附體,”姜輝嚇了一跳,“你說的挺邪門的!”
“接下來邪門的事件一樁接著一樁,”葛多向他緩緩道來,“在這之后,被蘇兆瑞靈魂附體的潘兵來到了幽然山莊,不期遇到了早就被他妻子眉紅的靈魂所附體的秀秀,兩個靈魂生前是夫婦,兩具肉體在今世也是情侶,可是他們交錯起來,卻又互相都不認(rèn)識對方了——哈哈哈,這很有趣,同時對你來說,這又很難理解,是不是?”
姜輝搖搖頭說:“你究竟在胡扯些什么?”
葛多依舊沉思著,目望前方,語帶雙關(guān)地回答:“我所講述的,只不過是一個靈魂間互相尋找的故事!”
收尾
現(xiàn)在是除夕之夜,辭舊迎新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葛多辭別了姜輝,獨自向旅館走去。天氣陰得很重,周圍一片混沌,在這夜障的掩護下,也許依舊活躍著許許多多的幽靈和鬼魅,它們或許只是一種意念的凝聚,但未必都是不祥而邪惡的。
走在路上,葛多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于是轉(zhuǎn)頭向死水潭那邊走去。死水潭遠(yuǎn)離集市,顯得闃寂而孤獨。葛多面對著那深邃的潭水,似乎在喃喃自語:“不知你們是否找到了對方,不知你們的靈魂是否得到了安息,不知你們生前的缺憾是否已經(jīng)得到了補償?如果聽到的話,請你給我一點暗示——”
很久周圍沒有任何動靜,于是葛多折身返回。走出不久,一陣疾風(fēng)刮過,樹叢巢穴中的鳥俱被驚起,呼啦啦飛向空中。葛多聽到了這動靜,并沒有回頭,臉上露出無比寬慰的微笑,一直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