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聽力成了我的強項之一。
無論是數(shù)百公尺外車輪輾過砂石的聲響,亦或是草叢中鉆動著的小蟲。就連十幾公尺外的竊竊私語,都像在我耳邊傾訴那般清晰過人。就像一部電影「夜X俠」那樣。
只不過,我卻不像夜X俠一般,擁有矯健的身手,更不像他能將聽覺化為聲納,不必張眼便可洞悉周遭。
──而且,這個世界真是吵死人了!
半年前,我就像你一樣,不過只是個平凡的普通人而已。我有正常的家庭、慈祥和藹的雙親、以及快活的學校生活。十六歲,一個值得大玩特玩的年紀。
然而,就在某一天夜晚,這個「困擾」好比巷道殺人魔一般,突如其來猛襲我的雙耳。毫無任何征兆的。
那天深夜,原本還做著好夢的我,忽然被一陣陣煩人的聲響給吵了起來。
看到這里,你一定感到相當懷疑──會在睡覺中被雜聲吵起的人多的是,憑什么就只有我碰上這些怪事?告訴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不是我特別幸運,要不就是我是個地獄倒楣鬼??傊?,我碰上了你可能一輩子無法碰上的事。
──而且,我未曾因此感到幸運過。所以,麻煩你閉上嘴,安安靜靜看好我的故事。
吵起我的聲響,不是誰家的狗在發(fā)神經(jīng)亂吠、更不是誰家的貓卯起來叫春。吵醒我的,是一聲聲單純、規(guī)律、還有無比沉重的單音。
「喀咚──喀咚──喀咚──」的悶響不斷撞擊著我的腦袋,讓我感覺頭痛欲裂。摸著黑,我連忙爬起,看看到底是什么聲音在不斷騷擾著我。
然而,這道題目的答案卻無從理解。
我躡手躡腳走到父母的房門口,往內窺探,他們兩位還睡得正香甜呢!不過,這可怕的聲響卻猶如一把鐵錘,正持續(xù)敲擊著我的腦殼……干,這么吵,為什么他們兩個完全聽不到呢?
在客廳內不斷摸索,我就是無法找到聲音的來源。那聲音太大、太過震耳欲聾,仿佛在整個空間內不斷回蕩。我被逼得只能捂住耳朵,情況才稍稍好轉一點。
正當我才剛放松之際,一記如同魔音貫腦的轟隆聲,差點嚇得我連心臟都跳了出來!
那是類似于金屬交擊的聲音,龐大、清脆、轟然無比。我跪倒在地,就算捂著雙耳,那可怕的聲響還是會強行進入我的腦中。即使我尖叫出聲,那聲音卻仍無情的響著,不曾停過。
──直到我昏死過去為止。
隔天,我又是被一連串可怕的噪音給吵醒。
人們大聲交談的聲響、車輛行經(jīng)的聲響、滴水聲、走路聲……就連一根針掉落在地面,都像一把可怕的利刃,直刺我的耳膜。但現(xiàn)在的我,卻只能用枕頭蓋住自己的腦袋,并且不斷發(fā)出歇斯底里的低吼。
一直到一群醫(yī)護人員將我團團包圍,并壓制住我顫抖的四肢。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面對我的狂亂,瘦小的醫(yī)生在我面前手足無措。想必事前我已經(jīng)通過檢查,然而,此時我的情況卻是與結果完全不相符的。
「……關掉!拜托你們……關掉──!」
「關掉?抱歉,我搞不懂,到底要關掉什么?」
我奮力扭動著身軀,直到我強忍住那直襲腦部的噪音后,才終于放聲大喊道:
「把那些噪音給我關掉!好吵──!」
在我強烈的要求下,終于換來了一對耳塞,一切煩人的情況這才獲得好轉。不過,即便是戴著耳塞,任何聲音對我來說依然清楚不已。
至少,現(xiàn)在不用太過擔心自己會因此發(fā)瘋。
只不過,無論利用多少方式、多少儀器、以及多少稀奇古怪的點子,醫(yī)生們就是無法從我的病癥中挖出任何一點頭緒??纯催@些帶著權威之名的專業(yè)人士,那眉頭深鎖的苦惱模樣令我哭笑不得──只要一天沒有找出原因,我便一天不得安寧。
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們只剩下一條路可以選擇。那就是制作出最優(yōu)質的耳塞供我使用,以及提供一處半點雜音都沒有的住所給我。
乍看之下相當不錯,但實際上,我也被剝奪了行動的自由。以治療之名的研究,正式在我身上運作,就因為上天對我的雙耳開了個小小玩笑。
一開始幾個星期都還算過得不錯,雖然無法輕易接觸朋友、同學、甚至是我的父母,但這有如飯店一般的生活就如同麻醉劑,暫時性紓解我的孤寂。
可是,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麻醉劑終究會失去該有的效用。
「……」
望著窗外的藍天白云,我蹲坐在房內最為黑暗的角落沉默不語。套一句經(jīng)典臺詞──「孤單、寂寞、覺得冷!」──現(xiàn)在的我,身心都負荷著這種復雜感覺。被孤單一人的恐懼不斷撕咬吞噬,我深怕自己往后的大半輩子都會像這樣,永遠監(jiān)禁。
如同玻璃柜中的珍奇動物,生前脫離不了,死后更連著福馬林一同密封其中。
十六歲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才對。
……不應該是這樣才對!
可是,對此,我卻無能為力。
盡管我不斷的咆哮大吼、辱罵、甚至于自殘,都只會令自己目前所受的待遇越來越差罷了。在這里,我并不是被人道的對待,而是與關在鐵籠中的動物無異──一只貼著「珍奇」二字標簽的動物。
很快的,我便對這種生活坦然,就把這一切做為退休的提早到來。畢竟,這樣繼續(xù)下去對我并沒有任何好處。
如果能給自己的生活方式做個選擇,我當然是選擇最沒有痛苦的那一項。
──然而,老天對我所開的玩笑似乎不僅止于此。
「……呃?」
某一天深夜,我又驚醒過來。
挾帶著一身冷汗,我渾身顫抖、呼吸急促,對這莫名的異樣感,我說不上半個字。抱著頭,雙耳中的耳塞明明還在,但為什么……為什么……
……聲音又變得更大了?
你沒有看錯,那該死的噪音又變得更大了!
「干──!」我嘶吼尖叫,但這猛襲而來的聲音,卻強到我連自己的臟話都聽不見。
現(xiàn)在,不僅是周遭普通的聲音而已,我的雙耳已經(jīng)能聽見常人無法聽見的音域。尖銳的音波復雜無比,混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雜訊,就像生物臨死前最為凄厲的尖叫一般,直貫我的雙耳。
很快的,醫(yī)護人員紛紛沖了進來,我的新問題很快變成他們所有人的難題,而對于我的狀況,他們很快就采取第一步──把我綁在床上。
但,很明顯的,這并不能減輕我的痛苦。
時至如今,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到底飆了多少句臟話,大概已經(jīng)用上這輩子最難聽的字眼。不過,我卻半句都聽不見,只聽到一波又一波的噪音,持續(xù)侵蝕著我的雙耳、腦袋、還有每一根神經(jīng)。
有很多時后,我?guī)缀蹙鸵罎⒌交杷肋^去,然而這接連不斷的噪音總是將我拉回現(xiàn)實。在理智與崩潰的邊緣,我不斷來回游走,卻一直無法找到適合自己的區(qū)域。
就連任何麻醉藥物都無法令我沉沉睡去,看著一個又一個針頭打在手臂上,當下的心情真是只能用哭笑不得來形容。這群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垃圾,盡管他們發(fā)表過不知多少篇極具影響力的研究,始終都幫不上我任何忙。去他們的狗屁權威!
發(fā)瘋?我早就瘋了,從一開始。
──被這可怕的玩笑!
時間又過了多久?我不知道。好像是幾個星期、幾天、幾個小時、幾分鐘、又像是幾秒。在這永無止盡的龐大聲音攻擊之下,受了多久的苦,那是毫無意義的想法。
因為,那每一瞬間都是嶄新的痛楚,而我卻未曾習慣過半次。
直到最后的最后,上天終于玩膩了我時,所有情況才可以獲得解脫。
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停止了尖叫。
最后一波的聲音來襲,我知道它們竭盡全力朝我的腦袋深處猛襲進去,挾帶著聽過的、沒聽過的聲音,無論粗俗還是優(yōu)美,它們紛紛直貫我的腦海,無窮無盡的填滿其中。
這一瞬間,我進入到一個無音的美好世界、一份貨真價實的靜謐境界。
──然后,眼前是一片血海無崖。
「波喀!」一聲脆響,艷紅的黏稠液體頓時灑滿整個白凈的空間。
特別是圍繞一旁的醫(yī)護人員,蒼綠的裝束上頓時紅斑點點。他們一臉錯呃,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不知道方才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其中一名女子發(fā)出尖叫,人們才又從恍神中清醒過來。
「這……怎么……嘔惡──!」
面對突如其來的景像,其中幾名當場吐了出來。就算是經(jīng)驗豐富的外科醫(yī)師也都別過頭,不忍直視眼前的駭人景像。
原本躺在病床上掙扎不已的青年,忽然間,他的腦袋就在面前炸了開來,毫無預警成了一枚血紅炸彈。
對此,沒有半個人敢論定任何事。他們一個個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一個好端端地病人就在他們的面前炸掉了腦袋瓜子,任誰都無法輕易冷靜。
生前,這位青年的病癥是個難解的謎,死后,更變成了令人束手無策的謎中謎。
只不過,就在那僅剩的下半截頭顱上,一抹微笑暗藏于汩汩血泊之中。
──解脫的喜悅,沒有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