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頭羊失魂
這天是大年三十,剛過晌午,山友老漢就呆不住了。
山友老漢屬羊,過了年就是本命年,整六十的人了,身子骨還挺硬朗。他一輩子無兒無女,靠給人放羊當(dāng)倌為生。趕上現(xiàn)在年景好了,自己也吆上了一群羊。年前羊價硬,城里客商來了車,把一群羊買去了大半。送走了客,他到羊圈前給剩下的羊加料,一搭眼,壞了。半空的圈里,兩只大羊不見了,其中就有領(lǐng)魂羊大老黑。
領(lǐng)魂羊就是俗話里的領(lǐng)頭羊,是一群羊的主心骨。這種羊聰明,能自個兒帶羊群出欄尋水找食,是羊倌的好幫手。而且,羊倌之間有種說法,就是領(lǐng)魂羊能看破生死。
老話說,脊背向天人所食,羊是人間一道菜。一群羊養(yǎng)到節(jié)令上,就得宰賣。一般羊傻乎乎的,見同伴被拖到一邊在屠刀下哀鳴喪命,不一會就成了一團白花花的肉,還愣往前邊湊,圍成圈嚼著草瞧熱鬧。但領(lǐng)魂羊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所以每到年節(jié)宰羊時,稍有風(fēng)吹草動,領(lǐng)魂羊就表現(xiàn)得非常不安。不過,羊倌感念領(lǐng)魂羊一年到頭為羊群出了力,一般會饒它不死。時間長了,領(lǐng)魂羊也知道哪些羊該殺、哪些羊不該殺。如果殺了不該殺的羊,領(lǐng)魂羊就會疑神疑鬼,怕羊倌對自己也下刀子。
難道是剛才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驚了大老黑?山友老漢不放心,再仔細數(shù)了數(shù),發(fā)現(xiàn)羊群中還少了兩只秋末才出生的小黑羊,心里明白了。
準是那兩只小黑羊調(diào)皮亂跑,趁人沒注意上了商戶的車,被拉走了。大老黑一見連小羊都賣了,懷疑山友老漢明春不準備放羊了。如果沒了羊群,它就沒了用武之地,跟普通羊沒了兩樣,就離挨刀不遠了。驚怕之下,它借山友老漢在炕上喜滋滋數(shù)票子的當(dāng)兒,帶著個羊嘍,悄悄跳過羊欄逃了。
兩只大羊,好幾千塊錢呢,尤其是大老黑,沒了它,這羊群自個兒還真管顧不過來。山友老漢尋思著,也就著了急。
幸好臘月二十八剛下過雪,山友老漢四下里一搜尋,只見雪地上幾行羊蹄印出了圈,離了老營盤,向羊角峰方向迤邐而去。于是他趕緊披了件老羊皮襖,肩上搭了條拴羊的鐵繩,提著根長長的攔羊棍,順著足跡追了過去。
老營盤原先是古城池遺址,后來成了村落,現(xiàn)在退耕還林,村里人都搬到山下鎮(zhèn)上去了,山友老漢舍不得自個兒的羊,就留了下來。羊角峰在營盤西北約五里地,周邊溝壑縱橫,草木茂盛,是放羊的好地方。
山友老漢順著蹄印,輕車熟路上了峰,峰頂寒風(fēng)凜冽,寒氣逼人。厚厚雪地上,兩只羊的腳印突然變得凌亂紛雜,好像受了驚似的各自奔逃了。
難道碰見了野牲口?山友老漢警惕起來。他停住腳,仔細關(guān)注著四周的動靜。
突然,風(fēng)中依稀傳來陣陣呼救聲。他提著攔羊棍循聲摸過去,遠遠就見大老黑正站在峰頂一處懸崖邊上,暴怒地沖著崖壁下晃著頭上的大犄角。
崖下是個僅能容身的巉巖,上面立著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舊軍大衣,揪著幾縷垂下來的枯樹根。他看看頭頂上發(fā)威的大老黑,又望望身后幾十米的深溝,嚇得臉色蒼白,聲嘶力竭地喊著救命。
眼看那人稍不留神就會墜溝喪命,山友老漢大吼一聲:“別動!”掄著棍子就沖了上去。大老黑一見主人,掉頭逃了。
山友老漢把攔羊棍探了下去,想把對方拉上來??赡侨俗ブ髟嚵嗽?,齜著牙擺了擺手:“大叔,不行啊,我右腿崴了,使不上勁呀!”山友老漢想了想:“那你呆著別動,我回去到營盤路邊的小賣部打個110。鎮(zhèn)上派出所過年有值班,很快就能趕到。”
這時山風(fēng)一吹,那人臉色一變,幾乎哭了出來:“別呀叔,這荒山野嶺的,可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哎喲,我這腿痛,可能支持不住了,哎喲。”見他彎下腰要去揉腿,山友老漢嚇了一跳:“別動!千萬別亂動!”
看來只能這樣了。山友老漢一咬牙直起身,解下了自個兒的褲腰帶。褲腰帶是用土布扎成的,又寬又厚又長。他把腰帶撕成兩條,與羊鐵繩擰在一起,把鐵繩一頭拴在一個老樹根上,另一頭挽成疙瘩垂下懸崖,看看長度勉強夠了。他深吸了口氣,把棉褲的腰襟系了系,然后順著繩子溜了下去。
下面地方本來就小,這下更擠了。山友老漢彎下腰,讓對方扯住繩子,踩著自個兒肩膀,然后老漢慢慢直起身,把他頂了上去。那人踩著老漢一縱,翻到崖上脫了險。
山友老漢卻累得直喘氣,他揉著肩膀,正要喊對方將他拉上去,可是他一仰臉,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只見對方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異笑容。
山友老漢心一下子緊了,糟了,看來對方起壞心了。年末了,賊人多,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喊破嗓子都沒人能聽見。就算對方不動手,自個兒年紀大了,身子不利索,沒人幫助的話,也絕對爬不上這崖壁。寒冬臘月的,困在這兒時間一長準得凍僵掉下溝去,自己這把老骨頭也就交待了。
山友老漢正想著,見對方眼望四周滴溜溜亂轉(zhuǎn),就明白對方想動手了。這節(jié)骨眼上,還有誰能來救自己呢?他轉(zhuǎn)著念頭,突然心一動,有了主意。于是他窩下了身子,裝作啥也不知道的樣子,沖對方揮了揮手:“你趕緊走吧,我在這兒避一避。那只瘋羊估摸著還在附近。那家伙可是個禍害,上月從屠刀下逃了出來,就跟人記了仇,見人落了單就沖出來拼命。前陣子硬把一個過路人挑出了腸子。公安特警來了幾大撥,端著槍愣沒找著它。我歇會氣,等它走遠了,就悄悄爬上去。”
那人本來就迷了路,聽老漢這么一說,想起大老黑彎刀似的犄角,頓時害怕了。他急忙俯下身伸出了手:“叔啊,你一個人在這我不放心??欤依闵蟻?。”
2、黑風(fēng)突起
上了懸崖脫了險,山友老漢見對方面容有些憔悴,身上臟不拉唧的,兩只眼睛布滿了血絲,像是幾天沒睡過覺似的,就問:“你是趕回家過年的打工漢吧?”
對方一聽,忙順桿往上爬:“對對,我在外打工好幾年了。”
對方說他叫馬水昆,家在核桃樹村,幾年沒回家了。趕上今年過年回家,這不剛從班車上下來,想抄近路,結(jié)果就在雪中迷了路,不知怎么就拐到了這里。見羊角峰最高,就想上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家,好問問路。正往峰頂上爬著,不知怎么,身后突然起了陣惡風(fēng)。一扭頭,是一只牛犢似的大黑羊沖了過來,將他頂下了懸崖。
山友老漢一聽,就嚼出這話水分不少,想到剛才馬水昆差點置自己于死地,他心里一哆嗦,隨口應(yīng)道:“是啊是啊,這些年退耕還林,加上城鎮(zhèn)化建設(shè),好多村子都搬了。本地人有時都會摸錯道兒。要說核桃樹村啊,你下了山往左拐,順小道上了公路一直走,就到了。”說著,他搭起鐵繩,提著攔羊棍,與馬水昆相跟著就下了山。
到了山下路口,兩人分了手。山友老漢剛走了幾步,突覺不對,要是馬水昆真是個歹人,憑自個兒這三言兩語,絕對糊弄不了他的。
山友老漢這么一尋思,就聽身后傳來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看來馬水昆并沒往另一個方向去,而是跟了過來,難道他瞧出了破綻,怕自己下山報警,要殺人滅口?山友老漢額上的冷汗下來了。
山友老漢猜得不錯,這馬水昆確實是個逃犯。他本來在城里租了間房子藏身,可隨著年節(jié)近了,周圍在外辛苦了一年的打工人不是回家過年,就是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團聚,一下子把他顯了出來。他一個人,慶賀也不是,不慶賀也不是,容易讓人起疑。再加上過年期間治安抓得嚴,他呆不下去了,就坐班車往鄉(xiāng)下逃。
班車在檢查站遇到警察查行李,本來只是查易燃易爆品,可馬水昆一見警車警服,就腿肚子直轉(zhuǎn)筋,于是假裝上廁所,悄悄下了公路。人生地不熟的,他沒頭蒼蠅般亂撞,傍晚來到了個牧羊人臨時住宿的破廟。他想過年期間,羊倌可能趕著羊群回家了,就想在廟里住幾天,起碼熬到年后,再趁著返工大潮回城。
在廟里安頓好后,馬水昆出來看地形,猛然發(fā)現(xiàn)附近山上有羊,他心頭大喜,猜這可能是走丟了群的羊,要能搞到手,就不用冒險下山去商店買吃的了。他悄悄爬上山,瞅準了一只羊,正要撲過去,屁股上就挨了重重一擊。他慘叫一聲撲倒在雪地里,回頭一看,一只大黑羊正對他怒目而視。當(dāng)時,大老黑正帶著嘍羊逃到了羊角峰上,散開了蹄,刨雪找草吃,聽見動靜回頭,見到馬水昆想偷襲嘍羊,這喚起了它領(lǐng)魂羊的精氣神,便要發(fā)起進攻,保護同伴。
大黑羊一低頭,四蹄騰空又向馬水昆撞來,嚇得他轉(zhuǎn)身就逃,一不小心,滑下了山崖。被山友老漢救了后,他犯起了心思:要是這老漢回去對人一講,那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可以安全過年的藏身處,可就呆不牢靠了。他正想著,是把老漢用石頭砸下溝好,還是自個兒不管不顧地離開,任老漢聽天由命,不承想被山友老漢一詐唬,他怕自個兒對付不了那只大黑羊,只好又把山友老漢拉了上來。
等下了山,兩人臨分手,見山友老漢行色匆匆,他不由起了疑,這老漢急著離開要是想去報警,那可就糟了。于是他惡念陡生,偷偷拔出把刀子,向老漢身后摸去。
馬水昆顫抖著,正要沖老漢下手,突然老漢轉(zhuǎn)過身來,大喝一聲:“小心!”馬水昆本能地一側(cè)身,就見一團黑風(fēng)夾著雪泥擦身而過,是大老黑。
原來大老黑剛才并沒走遠,一直悄悄跟在后面窺視著。猛見馬水昆要對主人動刀子,它急了,就疾撲上來救主。
馬水昆一閃,大老黑剎不住力,隨著慣性沖到了山友老漢面前。老漢手疾眼快,一甩鐵繩,正好從它脖下的項圈眼里穿過,再用力一提,鐵繩一收鎖成了個扣,大老黑就再也跑不了了。大老黑急得直叫,這一叫不打緊,那只在山上觀望的嘍羊以為它被招了安,也急忙跑了下來,偎到了山友老漢身邊。
山友老漢看了看馬水昆手里的刀子,明白千萬不能跟對方硬碰硬,他心里忐忑不安,臉上卻故意露出喜色,哈哈大笑:“沒想到這只瘋羊落到了我的手里,還有這只不知誰家丟的羊。嘿,老漢我今年可真要過個羊年了。”說著,他沖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的馬水昆一點頭:“這羊要是牽回去,有人來認領(lǐng)可就麻煩了,要不,咱倆到后面那個羊神廟里,先宰上一只,吃個滿肚油水再說?”
馬水昆一聽,連連點頭。他把老漢當(dāng)作好貪便宜的小人了,這種人他倒覺得親近,也就略略放了心。只要這老漢不跑,不去報警,有他做個伴也挺好,諒他也逃不出自己掌心。而一想到羊肉,馬水昆就直咽口水,這一路逃的,凈啃方便面火腿腸了,哈口氣都是過期的調(diào)料味。
3、放羊攔頭
羊神廟就在羊角峰下,拐個彎就到。這廟是山友老漢放羊時的臨時宿營地,有時晚了,或者遇到天氣不好,他就帶羊群到這住一宿。之所以叫羊神廟,是廟正中香案后,有尊不知哪年哪代的羊頭人身的泥塑?,F(xiàn)在羊頭早不見了,只剩了殘破的人身。像后有半張土炕,是山友老漢睡覺的地方。本來還有些鍋碗瓢盆之類,入冬后山上草少,羊群主要靠喂飼料,加上夜長天寒,住不成了,山友老漢就把這些家什都挪到了山下。
山友老漢牽著羊走到了前頭,心里犯開了琢磨。剛才看見馬水昆手里的刀子,他就啥都明白了。多虧大老黑來救主,他靈機一動,才假裝分羊吃肉把對方穩(wěn)住,其實不過是暫賣對方個輕慢之心罷了?,F(xiàn)在情勢看似平緩,卻更危險。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唉聲嘆氣著,突然又想到了廟墻上那條裂縫,心里有了主意。
到了廟前,馬水昆搶先推開了門,山友老漢一進去,見土炕上放著個拉桿行李箱,廟中間的土塘里柴草燒得正旺,就明白馬水昆已先到這住下了。
見天色已晚,馬水昆齜牙一笑,把刀子遞了過來:“沒想到咱爺倆萍水相逢,要在一起過個年了。叔,殺羊吧。我這還有酒,咱們好好喝一頓。”
山友老漢接過刀,猶豫了一下。這刀非常漂亮,刀把上還嵌著紅紅綠綠的石頭,山友老漢一怔,這是寶刀配寶石??!他一細想,對馬水昆的身份就估了個八九不離十。但就是有刀在手,對方身強力壯,自個硬胳膊硬腿的,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山友老漢一掂量,瞇著眼痛快地說:“成!你幫我打個下手。”
兩人出了廟,馬水昆指著大老黑恨恨道:“這家伙肥,就宰它吧。”
山友老漢把大老黑牽到廟前的石柱旁,用鐵繩繞了幾圈,把它的脖子固定住,然后攥著刀把,在大老黑的脖根上邊比畫邊說:“這家伙是領(lǐng)魂羊,通人性,是羊倌的好幫手。俗話說‘放羊攔住頭,放得滿肚油;放羊不攔頭,跑成瘦馬猴’,沒它幫著羊倌‘攔頭’,羊到處亂跑,羊過如燒,啃過的地方像火燒過一般,草就再也長不起來了,羊群就得挨餓。領(lǐng)魂羊一般主人舍不得殺,不過今天非殺它不可,因為‘放羊不做賊,一輩子放不肥’,領(lǐng)魂羊要做了賊,羊群就遭難了。它仗著自個兒的地位,霸好草飲好水,故意把羊群帶到貧地,把富地留給自己,還搶主人給小羊補的精料,羊群死亡率就大增。羊倌見羊群敗了,就把領(lǐng)魂羊殺了,用來祭神,祈愿來年羊群復(fù)旺,所以領(lǐng)魂羊又叫替罪羊。你看這家伙膘肥肉厚的,肯定做了賊!”
馬水昆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大老黑可不樂意了。它本以為救主立了一功,以往,主人都會親手喂把草以示獎賞,沒想到主人跟偷羊賊聯(lián)手把它捆了。它正糊涂著,又瞅見了主人手里的刀子。它明白這白刀子進去紅刀子一出來,自個兒就沒命了,驚駭之下,它慘叫一聲,用力一掙,羊眼一翻,頓時癱了下來。
馬水昆一驚:“怎么,嚇死了?”
“嗯,沒出息的貨!不過羊一死,血放不出來,肉就膻腥了。”山友老漢說著,解開了大老黑,摸了摸旁邊的羊,“要不,宰這頭吧,肉厚膘肥,準香。”
那只羊被山友老漢三下五除二就放翻了。開膛剝皮后,山友老漢順勢把刀別在了自個兒腰間,兩手掬起流淌的羊血喝了兩口,大叫:“痛快!”
馬水昆望著老漢飲了血后的大嘴,不禁有些心驚:沒想到這老頭跟瘦猴似的,動起刀子這么利索,還喝生血,真是野蠻?。】磥淼眯⌒膶Ω?,萬一把他逼急了,弄個兩敗俱傷,可就劃不來了。
山友老漢知道自己露了一手鎮(zhèn)住了對方,一時膽氣大增,從廟內(nèi)提出個飲羊用的破鐵桶:“大侄子,這附近沒水。雪下盡是羊糞,臟,你去羊角峰上弄些干凈雪下來,咱們化了好煮肉。”他暗中打的算盤是,只要馬水昆提著桶上了峰,他就趕緊開溜,這里地形他熟,三盤兩拐,諒姓馬的也追不上。
可是馬水昆瞧出了他的心思,看來這老漢不簡單,要支開自己,這圈子要是一個一個地兜下去,保不準自己就會上了套。
見馬水昆瞅著自己,漸漸露出了兇光,山友老漢也怕他狗急跳墻,忙一轉(zhuǎn)口:“煮羊肉沒啥嚼頭,大過節(jié)的,要不,我給咱來個新花樣!”
山友老漢把羊胃翻過來,把羊脖、羊下水和一些腿肉、肋條肉塞了進去,又在廟旁揪了把枯草:“羊肉火大,這是連翹,正好清熱。”說著,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腦袋:“哎呀,沒鹽。讓我找找,這兒好像有人住過,要是能找到丟下的破鹽罐涮涮,就享福嘍。”
山友老漢邊說邊進了廟,往土炕旁的廟墻縫隙中湊。他放了一輩子羊,受過風(fēng),有時發(fā)作起來頭痛得睡不著,就備了些止痛片和安眠藥,用黃草紙包著塞在了墻縫中。只要找機會摸出來,偷偷放到羊肉里,哄著馬水昆吃下,等他一睡著,自個兒就能脫身了。
可是山友老漢一摸索,心卻一沉,那條縫剛剛被人用泥抹平了!
馬水昆見老漢對墻發(fā)愣,從行李包里翻出一袋鹽:“那兒露風(fēng),我用泥剛抹了。”
山友老漢沒辦法,只好接過鹽,往羊胃里加了,然后扎好口,把羊胃煨在火堆下的炭火中。不一會兒,鮮香的羊肉味兒就飄散開來。
馬水昆盡管饞得直吞口水,但眼睛始終不離山友老漢。老漢眼望著火堆,手卻一刻也不敢離開腰間的刀把。
氣氛漸漸變得緊張。
4、羊神傳說
這么下去不是個事兒,山友老漢想著,干笑了兩聲:“大侄子,大過年的,咱倆干坐著,多悶得慌啊!你不是說有酒嗎?拿來讓我抿兩口,我給你講個故事。”
山友老漢是怕這么僵持下去,對自己不利,所以想緩緩氣氛。
馬水昆不明白老漢用意,茫然地抬起頭,從行李箱里取出個礦泉水瓶子。山友老漢接過嘗了口:“這酒檔次不低??!大侄子,你知道咱們呆的,這是個啥廟嗎?”
馬水昆搖搖頭,山友老漢說:“這廟只怕在全國都是‘蝎子的尾巴’,獨(毒)一份,是羊神廟。”
馬水昆咧了咧嘴:“給羊建廟,難道這羊神是羊倌?”
山友老漢一指廟中的神像:“這像本來是羊頭人身,可多年前,羊頭就被人偷了,現(xiàn)在只剩個人身了。”
馬水昆來了興趣:“莫非這羊神是妖怪?”
山友老漢嘆了口氣:“這羊神啊,其實是個姓羊的探花郎。”
也不知哪朝哪代,有年科舉,一個姓羊的青年中了探花。瓊林宴上,皇上看著座下以狀元、探花、榜眼為首的青年才俊們,龍顏大悅,于是吩咐將自己最愛吃的破脂羊肉賞賜下去。那破脂羊肉鮮美異常,是囫圇煮的,得用手抓撕,香得眾人舌頭牙齒不停地打架。
皇上坐在龍椅上,無意中往下一瞟,不樂意了:只見羊探花吃完了肉,從席上抓起塊熱面餅,擦了擦嘴角和手上的羊油。皇上心說這小子也太講究了,譜擺得比朕還大,竟然用面餅擦手!皇上一生氣,拂袖而去。
羊探花逆了圣意,被貶到羊縣做了個小小縣令。這羊縣可是苦寒之地,不過附近正好出肥羊,還擔(dān)了份貢羊的皇差。每年秋后,縣令把附近貢上來的羊集結(jié)挑選,烙印點數(shù),每千只為一群,由羊倌趕往京城交貢。
羊縣令一到任,就規(guī)定百姓除了必要的口糧外,全種蘿卜。秋后集齊了貢羊,他命令百姓把蘿卜折成田稅獻上來,再加上本地的大棗,蒸熟了喂羊增肥。一時吃不了的,就晾凈曬干,準備給羊路上吃,以防掉膘。更令人瞠目的是,他竟然給羊喝蜂蜜水,說這樣羊肉會甘醇甜香。
老百姓沒見過這場面,整天圍著貢羊指指點點淌口水,哀嘆人不如羊。羊縣令見了,在縣衙后又蓋起了座新羊圈,禁止閑雜人等靠近。百姓見狀,又在私下議論紛紛,都說羊縣令這貨因為吃羊沒撈到肥差,現(xiàn)在又想在羊身上找補回來。要是皇上因為貢羊有功,提拔了他,他就可以離開羊縣,去富庶地方當(dāng)官了。
這可苦了老百姓,一車車上好的蘿卜、紅棗煮熟后曬干運到縣衙,稍有點發(fā)霉衙役就拒收,整個縣境熬蘿卜的灶火成日徹夜不滅,蘿卜的苦味形成霧霾,經(jīng)久不散,再加上新羊圈也是個大工程,家家出役戶戶繳銀,大伙無不暗罵這羊縣令不是東西。
不承想貢羊還沒上路,天下就亂了。不幾天,就有一支叛軍來圍了城,城里擠滿了四鄰八鄉(xiāng)來逃難的百姓。
叛軍勢大,羊縣令只能苦守待援??韶曆虮焕Я藥滋?,沒了草吃,就餓得咩咩叫。羊縣令就趁夜把一些羊偷偷放出城去。叛軍的中軍在城外不遠的羊角峰上,三面都是峭壁,只有一條山路直通峰頂,地勢易守難攻。峰上草盛樹多,羊就順峭壁攀上去啃草咬枝。叛軍聽到動靜,沖過來一看,草林中黑影亂竄,也不敢貿(mào)然接戰(zhàn),整夜警戒不敢安睡。到了第二天晚上,叛軍埋伏好了,逮住一看,大喜過望,呵,都是些大肥羊啊!
第三天晚上,叛軍們就故意遠離峭壁,想誘羊深入后再打它個殲滅戰(zhàn),飽餐一頓肥羊肉。
這夜,烏云閉月,黑暗中,他們先看到有些羊上了峭壁,撕扯著樹枝草木,接著又見更多的羊咩咩叫著攀上了峭壁。叛軍正自以為得計,突然那些羊直立起來,揮舞著短刀向中軍殺來。
原來羊大人知道叛軍士氣正旺,一味守城的話,遲早會被攻破,于是設(shè)了此計,親自帶隊進行了逆襲。他們把羊趕到峰下,羊犄角上都掛著繩索,羊攀上了峰頂后,在林間三繞兩繞,就把繩索纏到了樹上。于是他們緣繩而上,給叛軍來了個黑虎掏心。
叛軍雖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到底人多勢眾,羊大人他們殺到天明,全都戰(zhàn)死了。不過經(jīng)此一戰(zhàn),叛軍膽寒,再不敢攻城了,只是把城池緊緊圍住。
這下城里的百姓就遭殃了,糧食很快吃完了,就捉鼠羅雀,人人餓得直打晃,眼看城守不住了。這天夜里,有人看到一只大白羊往羊圈方向跑去。一傳十十傳百,眾人都趕到了羊圈前睜大了眼睛。一陣夜霧飄過,好像真有只羊在羊圈上空一跳就不見了。
眾人再也按捺不住,追過去四下搜尋。一擠一擁,把羊圈弄塌了。月光下,有人見壘圈的土磚有異,拿起來拍去上面的一層薄泥,仔細看了看,又聳著鼻頭嗅了嗅,激動地大叫:“找到吃的了!”
大伙圍過去一瞧,那土磚其實是用蘿卜泥、棗泥壓制成的。大伙這才明白羊縣令的苦心,他早就知道天下要亂,所以把蘿卜和紅棗煮熟搗泥,晾干用蜂蜜黏合保鮮,再壓制成磚,壘成羊圈墻儲藏了起來。這玩意營養(yǎng)又耐饑,只要燒開水,丟一塊進去,就是一大鍋蘿卜紅棗蜂蜜湯。憑著這個守城糧,大伙撐到了援軍到來。
叛亂平息后,百姓感念羊大人的恩德,就在羊角峰下,給他建了個羊神廟,讓他受了后世的香火。
馬水昆靜靜地聽著,臉上露出一絲難以琢磨的復(fù)雜表情,突然,他瞥見廟門口有個黑影一閃,立刻叫了聲“媽呀”,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5、破脂守城
山友老漢聞聲回頭一瞅:“大老黑!”
馬水昆定下神來,沖出去一看,果然是大老黑醒了過來,站起身正從廟門口往里探望??匆娚接牙蠞h和馬水昆處在一起,它摸不清對方是敵是友,有些糊涂了。見馬水昆殺氣騰騰沖了過來,它就帶著鐵繩撒腿跑了。
馬水昆回到廟里,山友老漢已把羊胃從火炭下扒了出來,用刀割開,只見里面的羊肉被煨得恰到好處,鮮嫩油亮,異香撲鼻。馬水昆再也忍不住,撲上去揀了塊羊蝎子,就啃了起來。
山友老漢撈起塊羊肝,慢慢地嚼著。馬水昆吃完了肉不過癮,還把羊脖骨吮得滋滋有聲。吮完后,他暢美地“啊”了一聲,覺得羊油都快把嘴粘住了。
山友老漢站起身,提起個破鐵桶往外走,馬水昆一見,立馬警覺地跟了上去。只見山友老漢往桶里捧了些雪,放到了火堆旁,一笑:“一會兒非得用熱水洗洗,不然手上油厚,粘指頭。”
馬水昆又撈起塊肉:“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我還從沒吃過這么好的羊肉呢。”
山友老漢知道馬水昆吃飽喝足了,自個兒就面臨著攤牌的危險了。他低頭看著火堆,眼角余光瞟見馬水昆正貪婪地舔著手指,嘿嘿一笑說:“吃肉不如啃骨頭,啃骨頭不如舔指頭,你知道這羊油為啥這么厚,這是破脂羊啊!”
破脂羊是從一百頭羊中選出一只最肥的,然后把另外九十九只羊當(dāng)著它的面,先后殺掉。這只羊在極度驚恐中,肥肉被嚇破了,滲入了其他肉中,就成了破脂羊。當(dāng)年,羊探花赴任的路上,得知破脂羊的內(nèi)情后,心想皇家如此奢侈,為了口腹之欲竟然如此百中取一,靡費百姓膏脂,于是判斷天下必然生亂,這才預(yù)先儲備守城糧的。
山友老漢一嘆:“當(dāng)年就是吃了這種羊,羊大人手上粘得不行,才用熱面餅擦了手的。”
馬水昆覺得精力恢復(fù)了,他精神一振,輕蔑地瞅了山友老漢一眼:“老家伙,我怎么覺得這一路來,你是話里有話呢?”
山友老漢頭也不抬:“行啦,別裝了,你不是民工。民工沒有你這樣的,你是個吃羊的行家。老漢我放了一輩子羊,知道羊身上以脖肉最嫩,因為脖子是羊身上活動量最大的,而羊脖又以羊的第四到第六頸椎最為鮮美,因為這部位經(jīng)常扭動,運動不過量又不著力。你一下手就撈了這幾節(jié)的羊蝎子,說是民工誰信呢?”
看來這老漢留下來始終是個禍害,馬水昆想到這,站起了身:“那么,你看我是什么人呢?”
“你是尋寶人!”山友老漢斬釘截鐵地說。
馬水昆正要撲上去,聽山友老漢這么一說,一時愣了。
當(dāng)年,羊大人殉職后,有天皇上與身邊的太監(jiān)談起他,感慨不已說:“這羊探花還真怪,能用面餅擦手,可見生活優(yōu)裕,但他又能盡忠職守,竭力為民,也算難得。”太監(jiān)一聽,忙說:“皇上可冤枉羊大人了。那天設(shè)宴時奴才在一旁伺候著,瞧得清清楚楚,羊大人是用餅擦了手,但皇上離駕后,奴才又看見他把擦了手的餅塞進嘴巴,吃了個干干凈凈。”
“皇上這才后悔不迭,于是親自祭奠了羊神廟,并賞賜了許多金銀。這些金銀哪去了,誰也說不準,不過后世留下了一句話,羊年前的除夕夜,羊神頭上有黃金。”山友老漢直視馬水昆,“今天正巧是馬年除夕,你費盡心機到此,又賴在廟里不走,可能就是思謀著羊神頭上的那些黃金。我年紀大了,等不起下一個羊年了。要不,找到黃金,咱們二一添作五,對半分怎么樣?”
怪不得這老頭看起來怪怪的,沒想到是為黃金而來。馬水昆聽罷,看看老漢,又看看羊神像,一時又有些犯傻:“可是,這羊神的頭已經(jīng)沒了啊!”
山友老漢一招手,讓馬水昆把門外的那個羊頭提了進來。他捧著羊頭,站在香案上,把羊頭放在了羊神像的脖子上。天上沒有月亮,但有星光,雪后的星光從廟墻的窗欞上透進來,照在羊頭上,在另一面墻上映出個影子,恰好落在了抹了泥的那道墻縫上。
山友老漢一笑:“我悟了一輩子,才打破這個謎盤,找到了藏財寶的地方。”說著,他用刀向墻內(nèi)刺去。馬水昆看得目瞪口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山友老漢手中的刀一挑一撬,已破開了墻皮。
“嘩啦”一聲,從墻縫里掉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銀行卡。
咋是這玩意兒?見山友老漢一怔,馬水昆已趁機撲了上來,他摁住老漢,奪過他手里的刀,又摸到一根粗草繩,把老漢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怒火沖天地罵道:“老東西,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6、三陽開泰
馬水昆哆嗦著手摸出支煙點上,狠狠地抽了幾口,定了定神。
他本來是個貪官,眼見身邊的官場同類一個個落入法網(wǎng),他像破脂羊一樣被嚇破了膽。被紀委叫去談話之前,他察覺不妙,借口帶母親看病,到了省城。然后他用假身份證、假護照買好了機票,準備到國外同早已移民的老婆孩子會合??蛇^安檢時,工作人員對他的護照左看右看,還皺起了眉頭。他一見,以為露了馬腳,于是丟下了坐在輪椅上的老母親,逃了。
這一逃就沒了遠近,整天東躲西藏的,看見警車就膽戰(zhàn)心驚,夜里總做噩夢。好容易到了羊神廟,這里荒涼偏僻,他想到身上那些存滿了贓款的銀行卡,帶在路上招人耳目又不方便,就尋了個墻縫,悄悄塞進去藏好,再用泥抹上了縫隙,以備用時再取。怕被人瞧見心慌意亂的,他倒沒留意縫里還有個小黃紙包,里面包著山友老漢的止痛片和安眠藥。
既然已經(jīng)暴露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結(jié)果了這老漢再說。
想到這,他惡向膽邊生,把煙往地下一丟,舉刀逼了上來:“我這輩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值了,可不想下半輩子去坐班房。老東西,這可是你逼我的!”
山友老漢絕望地閉上了眼。
突然,馬水昆“啊”的一聲慘叫,摔了個四腳朝天。
山友老漢睜眼一瞧,又是大老黑。它轉(zhuǎn)了個圈不放心主人,又跑到廟門前偷窺,見馬水昆向主人動刀子,就猛沖了過來。馬水昆聽到身后有動靜,一轉(zhuǎn)身,恰好被大老黑一頭頂在了肚子上。幸虧他穿著厚實的軍大衣,要不這下非吃大虧不可。
山友老漢見狀,笑了:“你殺了我也逃不了了,大老黑肯定會回村報信的。你還是隨我去自首吧。”
馬水昆一想也對,看來這羊成了精,非殺不可了,但他哪能聽進去山友老漢的勸,于是一翻身,兇神惡煞般向大老黑撲去。
大老黑見對方這是玩了命,一膽怯,轉(zhuǎn)身就逃。一人一羊向雪野奔去。
山友老漢的身子骨經(jīng)不起折騰,好容易直起身,喘了會兒粗氣,抬眼一瞧,大老黑又回來了,躲在廟門后探頭探腦的。
羊性好奇,大老黑甩開了馬水昆后,擔(dān)心主人安危,就又跑了回來。山友老漢急了:“老黑,快跑!別讓人家一鍋燴了。”大老黑“咩咩”叫了兩聲,反而小心翼翼踏進了廟。這個笨家伙!山友老漢氣得轉(zhuǎn)過身去,被綁住的雙手在背后直發(fā)抖。
大老黑一見,高興了。過去放牧?xí)r,主人常背過身,手里握著把青草抖動著逗引它來吃??磥碇魅擞忠勝p它了。于是它滿心歡喜上前,撕咬開了纏在主人手腕上的草繩。山友老漢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繩頭就被大老黑扯開了。
山友老漢脫開了身,拉著大老黑正要往外跑,就聽廟門一響,馬水昆跨了進來。隨后他“咣”一聲關(guān)牢了門,面目猙獰地笑道:“這下看你們往哪逃?”
大老黑到底是羊,知道這小廟內(nèi)不比山野,自個兒絕對不是人的對手,何況對方手里還有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一害怕,它“咩咩”叫著,直往山友老漢的身后躲。
山友老漢望著馬水昆,搖搖頭一聲長嘆:“唉,看來咱倆是前世的冤家,湊到一起就都活不了了。要說啊,剛才我往羊肉里加的不是連翹,是斷腸草。我想毒死你獨霸黃金,現(xiàn)在毒該發(fā)作了。不信,你看看剛才啃過的羊骨,都是黑的。”
馬水昆根本不信:“老家伙,剛才你也吃了不少吧?”
山友老漢一笑:“斷腸草的毒可以用鮮羊血來解,我事先喝了幾口羊血,所以沒事。”
馬水昆半信半疑,轉(zhuǎn)頭看了眼火堆旁啃剩的羊骨,突然大叫一聲,捂著肚子蹲到了地上。
其實,山友老漢養(yǎng)的羊,是有名的經(jīng)濟羊種,叫烏骨羊,骨頭都是黑的。他見情勢危急,隨口胡謅了幾句來蒙對方,不想馬水昆真上了當(dāng)。山友老漢見狀,趕緊抓起一旁的攔羊棍,帶著大老黑推開廟門就逃。
馬水昆號了幾嗓突覺不對:這痛的部位,是剛才被大老黑頂?shù)陌。?/p>
上當(dāng)了!想到又被這老家伙給愚弄了,他怒不可遏,操起刀瘋了似的向廟外追去。
雪后路滑,山友老漢年紀大了,顫巍巍拄著攔羊棍,深一腳淺一腳,還沒逃出多遠,就見馬水昆惡狠狠地追了上來。老漢慌不擇路,向旁邊一片平坦的雪地奔去。這下大老黑可急了,“咩咩”叫著向主人報警,見主人沒反應(yīng),大老黑心一橫,身形一挫,助跑幾步,拼命向老漢屁股頂去。山友老漢被大老黑一撞,騰云駕霧般飛了一丈多遠,一屁股落到了個雪窩中,“哎喲”直叫喚。
馬水昆見狀一喜,猛往前撲,想抓住大老黑,沒想到大老黑往前一躥,躍出了好幾米。馬水昆收不住,只覺腳下一虛,身子一沉,“撲通”一聲,掉進了個被雪覆蓋的水潭中。
水潭是山友老漢為飲羊引來山泉建的,寬三米長五米,深有一米多,下面和潭邊全是羊踩爛的淤泥。馬水昆用力一拔,右腳上來了,可左腳卻又陷了下去。
好容易撲騰到潭邊,山友老漢又跑過來,拿著攔羊棍把他往潭中杵,他想抓住棍頭,可腳下不穩(wěn),只能落了下風(fēng)。兩人正爭斗間,只聽“咩”一聲,不知從哪跑來兩只小黑羊,餓急了似的搖著尾巴鉆到了大老黑的肚皮下,跪著吃起了奶。
山友老漢一喜,看來白天買羊的商戶心不黑,車開出不久發(fā)現(xiàn)了小黑羊,就把它們放下,讓它們自個兒跑回來了。大老黑這時明白錯怪了主人,于是湊過頭嗅了嗅山友老漢的手,表示懺悔。山友老漢拍拍大老黑,可眼睛始終沒離開潭中的馬水昆。
水寒刺骨,加上逃亡時精神一直高度緊張,陷入了絕境的馬水昆呆呆地望著岸上跪乳的小羊,恍恍惚惚中,似乎看到了被自己遺棄在機場的八十多歲的老母親。他終于崩潰了,捂臉號啕:“娘啊!”
一不小心,他失去了平衡,揮舞著雙手,仰面朝天倒在了潭中。他撲騰著,掙扎著,已經(jīng)感到絕望了,突然有樣?xùn)|西塞到了他手中。
他抓緊后直起身一看,是山友老漢把攔羊棍伸了過來。
山友老漢目光冷峻:“我看到那把刀,看到你吃羊的方式,就明白你是什么人了。你能喊娘,說明良知還在,還有救。你娘含辛茹苦把你拉扯成人,肯定不希望你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落到而今這地步,又怎么對得起你娘呢?犯了錯,就得改,這樣你們娘兒倆才有可能再見面,你也才會有行孝報娘恩的機會?。?rdquo;
其實,剛才山友老漢說的那些話,尤其是羊大人和領(lǐng)魂羊的故事,早已觸動了馬水昆的內(nèi)心,現(xiàn)在他在生死間打了個轉(zhuǎn),徹底悔悟了,不由得像孩子似的哭了:“叔,別說了,我明白了,我、我自首。”
遠處,響起了密集的鞭炮聲,新年到了。
馬水昆跟在山友老漢的后面,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山友老漢望著前面領(lǐng)路的大老黑母子,興奮地揮舞著攔羊棍:“三陽(羊)開泰,羊年大吉啦!”